翌日清晨,白小五扛着一根小树苗穿过那片白瀑般的梨花林。为什么百果树变成一棵小苗?主要是那棵树太大了,白小五只好退而求其次将树旁新长出的一根小苗挖来,美其名曰,让其与李怀诚共同成长。
树上添绿,梨花一碰就散,风一吹扬起花飞如雨,地上已经织成厚厚的毯子。行至林中,地上的梨花瓣突然一拱,吓得白小五差点跳上树。
那花瓣里居然埋着一个人,诈尸一般坐起来,身上衣衫都被露水濡湿,沾了满头脸的白花,只露出一对银河般的眼睛。看到白小五,惊喜地笑起来“小五姑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李怀诚?”白小五眨巴眼睛“你把自己埋这里多久了?”
“你好久不来镇上,我想进山找你。却怎么都走不出这片梨花林,我已经进来三日了。”
白小五把头一歪,看向身边的织织。这林子她每次半刻钟不要就走出去了,没发现有迷阵呀。织织默默翻个白眼,似乎在提醒白小五,每次都是它在前面带路。
“找我有事?”
李怀诚沉吟片刻“姑母要带我出趟远门,故而,来与你告别。”
白小五一怔“镇上有发生什么事吗?”想想又补充道“那天下冰雹,可有人受伤?”
“没有,是姑母要带我去探望一个老朋友。”李怀诚说完立即垂头,盯着自己被掩埋进梨花瓣里的脚“小五姑娘是我唯一的朋友,怀诚临别无所赠,唯有卜甲一对,望小五姑娘不弃。”
白小五盯着他有些苍白的指尖“赠我?你以后不卜卦了?”
李怀诚缓缓摇头,略带苦涩“反正不准,不卜了。”
梨花欲语还休的飘洒,白小五收起那对卜甲,将那根树苗塞进李怀诚怀里“正巧,今日我也打算跟你辞别的。这是赠你的百果树苗,你好好养大,保你一年四季都有新鲜果子吃。”
李怀诚揽紧那根树苗,郑重点头“那,就此别过。愿小五姑娘往后,同风起,乐逍遥。”
两人无言站了一会儿,白小五不喜拉长离别,她笑着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待走回院子里,白小五突然在身上摸了一阵,慌张道“我的莲花本相不见了。”
织织眼里流光一滞“是不是,掉在,梨花林?”
“刚刚没拿过,倒是早上挖树苗的时候拿出来玩了一会儿。”白小五嘴巴一撇,委屈巴巴望着织织“我在屋里找找,你帮我去山顶找一找好不好?”
织织无奈皱眉,纵身上了树,几步腾跃,消失在密林中。
李怀诚在梨花下站了许久,久到树上雀儿以为他也是一棵树。落到头顶,琢掉他额头一片梨花,咝一声,吸气声惊飞了雀鸟。
李怀诚艰难将腿从梨花里拔出来,血迹已经渗出鞋面,溃烂的伤口和鞋早已沾在一起,挪动一步都是钻心的疼。他拂掉脸上的花瓣,露出额头鬓角火烧后留下的灼痕。
李怀诚一瘸一拐走回小镇,这里比他离开时更像炼狱了。咒骂嘶嚎痛哭声不绝于耳。两旁屋舍上没见明火,却冒着幽绿色的轻烟,原本的木色都变作焦黑。有些房子还勉强支着,不结实的已经垮塌,落地只余一堆黑灰。
有人从屋里冲出来在地上翻滚,滚到李怀诚身前,突然伸出手抓住李云成的脚踝。他身上衣料完整,露出的皮肉却像是烤糊的串,鲜红的肉与焦黑的皮夹在一起,瞧不出原貌。
“李怀诚......李半仙,求你,杀了我。”
李怀诚银河般的眼里阴云密布,全是痛苦恐惧。他俯身捡起地上一把菜刀,还没起身,手里却只剩一个刀柄。握紧拳头,刀柄也成了一把灰。他蓄力,一拳砸在那人后脑。
李怀诚艰难将他架在肩上,更是缓慢地往前挪动。一边呼喊其他人“去神庙,那里会舒服一些。”
他嘴里的神庙就是白小五见过的那一片废墟,只是如今,那片废墟完好如初。庙里供奉着一座仙风道骨的石像,一手结印一手掌心上托,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
呆在庙里火舌炙烤的灼烧感确实会减轻一些,只是身上被烧坏的皮肉仍是火辣辣的疼,还有巨大的恐惧时时啃噬着脏腑,人人如惊弓之鸟,骨寒毛竖。
李怀诚不停往返于街道和神庙,几乎将镇上所有人聚集于此。他的身体慢慢佝偻,脸上的疤痕在一寸寸扩张,鲜红从脚背一路蔓延至小腿。直到终于无力跪倒于石阶上。有一双手及时扶住他的双肩,他转头,看到白小五凝眉轻颤的眼睛。
“李怀诚,你真不会撒谎。”
李怀诚偏过头,怕自己的脸吓着她“小五姑娘,你不属于这里,不必遭这炼狱之苦,快些离去吧。”
“你怎知我不属于这里?”
李怀诚闭上眼睛“那日从田边醒来,我记起很久远的事情,大概有一万年那么久。我试着重新卜卦,次次都很准。我算出时间已经倒流回到原点,这里马上会变成幽冥地狱。我像一万年前那样,一路跌跌撞撞往家里跑,跟碰见的每个人说,快点离开望云镇,越远越好。可没有一个人搭理我,连姑母也不信我。”
白小五眼睛发酸“你本可以走出修罗阵,为何最终仍没有离开?”
“我从小就想找到南华仙尊,找到父亲,还未出门去,前路已断绝。我生性软弱,不得人信服,劝不动他们,这样失败的人活着亦无意义。”李怀诚眼里的银河尽数沉入深海,幽暗难明“小五姑娘,你是神仙,你应当感知得到,镇上的人都已经死了。既是死人,死一次和死无数次其实没有分别。”
“不是的,李怀诚,”白小五拽紧他手臂,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任何安抚之语在他们生命之上都是讽刺“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你这样的人若能活着,终有一日会修成正果。”
白小五将李怀诚扶进神庙,她抬头看到那尊笑得和蔼的石像,心里酸楚更甚。那一张张被幽冥之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像是被困的恶兽,盯得白小五浑身发毛。
几只焦黑皲裂的手臂匍匐至李怀诚面前“你能算到望云镇之危,你定能算出破解之法。李怀诚,救救我,太痛苦了,你救救我!”
李怀诚瑟缩着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痛苦低喊“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白小五手抵上李怀诚后背,小声道“我试一试。”
李怀诚一怔,使劲全力将白小五往外推“谁都救不了,小五,你听我的,快走!”
“不,还有机会的。”白小五望着他坚定道“就算我无法修复,还可以去找长屿,他定能将这里恢复原样。”
白小五催动莲花本相,那朵碧透莲花上笼着一丝乌云,怎么都散不去。这层幻境太过浩大,她的灵力如几滴雨点洒落大海,浪花都翻不起一点。白小五试了几次,灵力不支吐出一口血。
神庙突然陷入沉寂,连痛苦的□□声都减弱许多。李怀诚就挡在白小五身前,她那口血溅了不少在他手背。被血溅到的地方,伤疤肉眼可见的在愈合。然后神庙里所有人,像是饥饿的野兽终于发现猎物,一动不动盯着白小五。
白小五浑身汗毛都炸起来,她打算催动莲花本相离开万华莲花境。手指却突然无法动弹,细细的藤蔓缠上手腕,莲花本相落了地。一条青筋勒住白小五的脖子,大力将她拖到石像之下。藤蔓攀援石像而上,缓缓收紧,将白小五悬吊在那只上托的手掌上。
李怀诚想扑上去救,突然窜出五只苍灰色的小狐狸。两只咬他手腕,两只咬他裤腿,还有一只跃上他头顶啃他头发,狂躁地将他摁倒。
微云山的精怪,以前还算老实,如今时光乱序,修罗阵起,他们承受的苦楚比这些凡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山里唯一有点仙气不受幽冥之火灼烧的白小五自然成了人参果、保命符,是它们搏命的唯一机会。
此时人参果被五花大绑吊在石像上。对付她这样一个怂仙为什么要五花大绑,长话短说就是因为这些小妖一开始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单打独斗对付胜算不大,因而结成临时联盟。当白小五孤身被抓后,这个不那么牢靠的联盟出现弥补不了的裂痕。这种裂痕就直接体现在绑白小五的绳子上。她身上有苍狐尾巴上的毛,有新鲜的蛇蜕,有千年老树的树藤,还有一根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筋。
它们在讨论如果把白小五平分而食,她那点微薄的仙气会不会石沉大海,无声无息的消失。
祸不单行,白小五觉得最近运气真是差到极点。她眯起眼睛,周围全是虎视耽耽的人和妖,莲花本相都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她只希望这几只妖讨论得再久一点,最好一言不和打起来,打个同归于尽。亦或是讨论到等织织来救她,再不济也得容她把身上五花八门的绳子磨断才行。
白小五先挑了根最难的下手,默默地挪动手指,石像都开始落灰了,那根筋一点破损也没有。正怀疑这根筋是不是从太上老君的青牛身上抽出来的时候,那树妖不耐烦,说了一句十分在道上的话。“要么公平起见平分,要么最快的方法决个高低,再这么争下去,等那只狻猊来了,鸡飞蛋打谁都讨不到好!”
然后那几只小妖停止争论,开始对白小五磨刀霍霍。
苍狐道“我同意平分,但我五只小崽也得算一份。”
蛇妖正在撕身上烤焦的皮,闻言蛇信一吐“巴掌大一块,一个咬一口能顶什么用?你那几只小崽子吃了也活不成,何必浪费。”
“等等等,一下!”白小五决定自救一下“我本来就是要去搬救兵的,长屿战神,知道吗?这世上只有他能救你们,快点放开我,还能少受些苦。”
几只妖怪面面相觑,那只树妖顶着大大的眼袋凑到白小五眼前,不可置信又问一遍“你说谁?微云山的长屿?”
“是,我保证找他来救你们,我还有朋友在这里,我不会扔下他的。”
“随便说找谁来救我都信,除了微云山。”其他几只妖面色发寒,树妖冷笑一声,面容狠戾起来“他们布下修罗阵时没有想过,这山下还有上千凡人,这山中有无数生灵。这会儿,会来救?你哄鬼呢!”
白小五面色一凝,似没有理解透他话里的意思“布下修罗阵的不是赤晔吗?跟微云山有什么关系?”
“修罗阵镇修罗,本就是仙界的阵法,魔头修来做甚?”
“不可能!”白小五斩钉截铁“山神第一要义是守护山中生灵,别说这么多人,就是只一个,微云山也不可能弃之不顾!”
那树妖冷哼一声,伸出手掌,掌心慢慢升起一片洁白鸿羽,那是仙族惯来的传信方式。它抵紧牙关,愤愤道“这是我为南华最后传于他弟子青泓的信,只可惜,我最终没能走出微云山。”那鸿羽上一行墨字慢慢显现“修罗阵已成,可将赤晔引于微云,同归于尽。”
苍狐补充道“我爹也有一封,是传于长屿的。可惜他生性正直,没有打开看。那时修罗阵还未成死阵,他逃出去了。所以最后是长屿将赤晔引来。”苍狐看向那几只小狐狸,眼中恨意更深“听起来多么大义凛然,同归于尽?可最后还是临阵脱逃,想方设法破阵。长屿没死,赤晔也没死。死的只有我们,还有这些卑如蝼蚁的凡人。”
白小五心里一阵阵发凉,她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难道长屿造这层幻境并不是因为怀念微云山。收留这些残魂也不是善意,而是出于愧疚,或是永远不想让这段被篡改的历史公布于众。
梆的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擦着白小五的脸颊砸中身后的石像。那尊慈眉善目的石像簌簌往下落灰。白小五挣扎着仰头,见那石像脸上剥落一块,眼睛缺了一角,只微微上扬的嘴角状似无意的承受着一切,更显悲悯众生之像。
那些凡人目光阴鸷,所有的痛楚不甘怨恨陡然暴涨,他们拿着身边所有能用的武器,朝着石像走来。似乎想将那石像连同白小五一同千刀万剐。
“别砸,砸了就再没有避身之所了!”
“不要伤害她,她没有对不起你们,你们不能这么对她!”李怀诚声嘶力竭地叫喊在苦痛与生命之间,毫无威慑。
他拼命扒开人群,想要冲过来,奈何双腿溃烂,半路被推倒在地。有人踩在他伤处,有人将一只铜炉砸在他头顶。血液模糊了李怀诚的银河似的眼睛,让他看起来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