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五回到那个竹韵小院，关上房门，在榻上躺平，闭上眼睛，安慰自己一切只是梦。

    可真的只是梦吗？

    魔种苏醒，修罗阵的惨烈，赤晔和白珺，都活生生站在白小五面前。过去一千年，她的逍遥自得更像一场梦，如今在幻境之中，她看见了掩在糖衣下的真实。

    一笔写不尽善恶，完美战神也只存在于想象。她站在他身边窾见月华之下的斑斑驳痕，既嫌他讳莫如深，又忧他饱经风雪；既想与他同路，又想与他永远陌路。

    白小五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起身脱掉外裳露出肩膀，拿铜镜照了照。那只细狭的红色眼睛，吊着一边眼角，像在嘲讽她似的甚是邪魅。白小五气不过，一巴掌拍在那眼睛上，又唉哟连天捂着肩膀。

    轻轻两声扣门，听声音都知道来的是白珺。

    白珺将一个小布袋递给白小五，打开看，里面是一块花瓣大小的鳞片。即使离体许多年，也不显暗淡，淡金色光华依旧。

    “这是护心龙鳞，赤晔说用它挡住那只眼睛，便可阻挡一切外因。它能与皮肤相融，不会难看，但过程会有点疼。”白珺面带愧疚“让你平白受这些苦，我代赤晔向你道歉。”

    白小五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去牵她手指，将白珺拉到窗边坐下，一脸崇拜盯着她“他是他，你是你，你不需要道歉。我很高兴能见到你，如果有机会，希望你能回落迦山看一看，我娘一直很想你。”

    白珺有些不好意思“可我不记得她了，雪灵也记不清了。”

    “没关系，雪灵永远都会记得你。”白小五有个问题，吃饭时就想问，没找着机会“赤晔为何要封你的口？靠灵力发声不会更累吗？”

    白珺眉含山水之韵，浅浅一笑，淡然出尘“我只是白珺最后一口气，带着几句话来与赤晔道别，原本话说完就该散。赤晔强行封了口，才让这口气留存至今。”

    还有一个问题，是白小五从小到大的疑惑“那，你有后悔为雪灵放弃一切吗？”

    白珺嘴角缓缓回落“真正的白珺或许没有后悔，但我看到他默默守着我几千年，每每抓紧我的手，担心我会随风散去的神色。甘愿放弃自由陪我囚于此处，我很遗憾。”

    白小五红了眼睛，扑通又跪下了。

    白珺拉她起身，她的手没有力气，触及像一团棉花，难怪赤晔随时会担心她散了，如今白小五也有这种担心。

    “我讲这些，并不为让你自责。凡事因果循环，不到最后永远不知谁欠了谁。世人只知，白珺救雪灵是大义。可赤晔约战长屿亦是为了我，累你种下魔种也有我的原因，或许往后还会因此牵连雪灵，是否我也该见你就拜上一拜？”

    白小五一想到赤晔就来火，但并不涉及白珺“这不一样，他约战他的，我无辜受难是他心恶，自己不好就想着要让所有人都不好过，他的选择与你何干？”

    “世间诸事，是非黑白若能都这样分清楚就好了。以为善的或许某一瞬间会选择恶。以为是恶的，也许有一面是善。如临日下，必有阴影。神魔亦是如此，你不要被身份所囿。身怀魔种又如何，只要心怀赤诚，就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魔。”

    白小五泄气道“我也常这样劝自己，可，还是有区别的。”她至今还记忆深刻，如冰锥扎心的那一句，神与魔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白珺轻拍白小五的手“想真正了解一个人，需要付出长久的耐心，用心慢慢感受。神仙的生命看似漫长无边，跟回忆思念比起来，却又稍纵即逝，千万别像我，给自己留下遗憾。”

    虽然仇敌在侧，报仇无望，白小五还是安稳的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推开门一瞧，嘿，打得只剩地基的园子又恢复如初。没下雪，太阳也只剩一个，薄雾缭绕蒙蒙胧胧似覆着一层薄纱。没有风，园里的翠竹安静得像一副画。

    白小五沿着小径走出园子，走过长廊，看到赤晔正蹲在前面亭子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在削竹子。脚边还有扎好的两只兔形灯笼架。

    白不六本能反应，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顿住，回转身来，继续往前。靠在柱子旁抱着胳膊盯着他看。

    赤晔头也不抬，嗤笑道“不怕我了，也不打算背后捅我一刀？”

    “长屿都打不赢，我还偷袭做甚？”白小五懒懒叹道“整个仙界闻风丧胆的魔头赤晔，却窝在这里做手工，传出去也是一段奇闻。”

    “世间奇闻多得很，这算得了什么!”

    “我孤陋寡闻，不如你给说一说。”白小五一肚子疑问争先恐后“比如，当初你对微云山做了什么？入魔不是神识与九渊邪魔交换吗？为何你能一直保有神智？还有你跟长屿打架，我不过凑巧路过，你为何突发奇想给我种下魔种？还有曾经的吾熙，她是什么样的？”

    赤晔笑得肩膀抖个不停，食指摁住刀柄稳稳地拉割出细细的竹蔑，闲话家长似的松弛“你这些问题都不算奇闻，当年最轰动三界的奇闻有两则。一是凤族已经定下的下任族长白珺，突然敲响警世钟，自作主张召告三界，自请逐出凤族。将无数神仙渴望不及的尊贵身份弃如敝履。第二则，是天君在乾坤台占的伏羲卦。自长均以身净化恶诛域，战神之位已空缺多年。四方武神伯仲之间，实在挑不出拔尖的。悬而不决则问天，天君以龙族之血启动伏羲卦阵，占问下一任战神之选。当时乾坤台上赫然出现两个名字。一众神仙都懵圈了，那两个名字他们听都没听说过。倒是天君对这两个名字略有耳闻，他告诉众仙，长屿和青泓都是下仙界微云山，南华仙尊的弟子。即使知道这两位的出处，二择其一仍是难事。史上伏羲卦测出两个名字也有过先例，那两人最后一死一生，一神一魔，一个披甲戴冠，一个陨落九渊。本是相同的命运，毫末之间，天差地别。”

    白小五在野史上看到过，长屿师兄青泓入魔道，最后被长屿斩杀，却不知在这之前还有这样一段楔子。陵光也说过，光长屿杀了青泓这一点，他就永远入不了上仙界的眼。所以上仙界的神仙，是先入为主的认为长屿为战神之位才将青泓逼入绝境。

    白小五心里无端端发沉，过一会儿才缓过神，抬眸问“白珺是因为敲警世钟才被流放落迦山？那她究竟为何要自请离族呢？”

    “我想了近万年都想不明白，还以为雪灵会懂，”赤晔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声音低沉了一些“原来，你也是个吃干饭的。”

    本来想套他的话，无端被他套了话，还被噎了一肚子气，白小五冷脸道“你怎么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都说近朱者赤，白珺孚尹明达，你为何一心要做臭名昭著的魔头？”

    “她选大义，我择私欲，这样才公平。”赤晔突然抬头，顶着两只流着黑血的洞洞猝不及防瞪白小五。

    白小五脸色一白仓皇后退，踢到围栏，差点摔进池子里。一只有力量的手托住她后背，直到她站稳。

    长屿淡淡扫了赤晔一眼，转身离开。白小五刚刚慌忙间抓住长屿衣袂，一时又不知该放开还是继续抓着，只好也顺着他的脚步离开。

    身后的赤晔又变回顽劣的少年，在身后笑声爽朗“你留下参加我和白珺的婚礼，我考虑将你最感兴趣的问题讲给你听。”

    待回到白小五住的小院，长屿停下脚步，顺着被她拽着的衣袖抓住她手腕，探了探她身上魔种，确定没有继续恶化的迹象。

    长屿大部分时候都是带着霜月的清冷，对什么都置若罔闻的平淡。但偶尔不经意间，白小五会看见他眼睛像是蒙雾纱的月亮，凉薄瞧不出，只有些神秘幽远。而且这种清淡，稍微偏点角度，便会错以为那是无限温柔。

    白小五凉悠悠开口“你要留下看他们成亲吗？”

    “不看。”

    白小五抿抿唇“那我们要离开了是吗？”

    长屿摊开手掌将那朵仍带着一线裂痕的万华莲花境本相递给白小五，淡然道“如果你想，可以留下。”

    白小五接过那朵莲花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心一横，举起仍拽着他袖子的那只手发问“长屿，为何我可以轻易抓到你的衣袖？”

    长屿眼睫微微一抬，没有回应。

    “世间最不该原谅赤晔的就是你，你可以麻木不仁地对待所有扰乱秩序者，轻易抹杀那些残魂，却为何要为我折腰来见你最痛恨的敌人？你予我一场绝情幻境，又为何不一如既往的冷漠，这么轻易就允许我留下来？既不喜欢又为何待我与众不同？你到底是善心还是随意，亦或者，你在逗弄我，像逗一只蝼蚁？”

    长屿的眸子轻淡得不像话，明明一眼见了底，却发现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遵循本心不是错，你有留下的权利。”

    白小五背过身，赌气道“那你走吧，我要留下参加婚礼。”

    等她再转身，身后已空无一人。还真就走了，白小五气得直跺脚，她是真想不明白，远远看他还是个人形，走得越近越发觉这位或许真的只是一团雾。

    白珺怕白小五无聊，天天带她出去闲逛。她走得很慢，走一会儿歇一歇，一天也走不了多远。白小五耐心练得出奇的好，她从不催她也不着急，总是陪着她一步顿一步的走。怕她说话费力，大部分时候都是白小五说，白珺听着。说雪灵，说父母，说她与七星打打闹闹的长大，说她在人间的无数见闻。有时甚至什么也不说，她们这样安静的坐一会儿，也觉得心里暖暖的。

    赤晔难得的没有打扰她们，因为他实在忙得很。他说婚宴要办九天，每一天都要不一样的热闹。要有凡人八抬大轿的接亲仪式，要有仙界百花齐放百瑞成祥的祝礼，要像妖界象征一心一意的结灵，要美轮美奂，要热闹纷呈。

    前几日浮光城还似一座空城，临近婚期，整座城镇变得空前的热闹。街道两旁各悬着一排兔形花灯，龇着一排明晃晃的大白牙。再仔细看那些摆摊的小贩，卖松果的龅牙小孩，卖青蛙的长腿大叔，裹着头巾的卖蛋阿婆，一身花红柳绿，长着满脸雀斑的卖花姑娘。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眼珠子扒着外沿，八杆子打不着。有的挤在内角，挤成斗鸡眼。还有走一步能眨八百下眼睛的，怎么看都像进了森穹妖界，全是没发育好的妖怪。

    彼时白小五和白珺坐在屋顶上，看着一轮明月挂在头顶，近得伸手可触。

    白小五拿着一壶酒，忍不住吐槽“赤晔这审美很有问题，还说全城同庆，大宴九天，九天都和这群妖怪一起吃饭，很影响食欲吧？”

    白珺戴着斗篷，没有血色的脸，在月光下也像一只莹白的灯笼。她笑得浅浅的，眉宇间却暖暖的“他孩子气得很，说要让每个人都觉得我是世上最漂亮的新娘。”

    白小五大为震惊，又找不出毛病。找一群歪瓜裂枣来称托，说白珺倾国倾城都足够。转念一想，似乎这样也不错，只要赤晔不出去害人，守着白珺在这里过着孩子气的生活，似乎给她种下魔种之事，也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白小五拿着另一只酒壶，递给白珺“你不用喝，你拿着。”

    白珺依言接过酒壶，白小五拿着自己的酒壶轻轻往上一碰，眼睛盛满晶亮亮的星光“你的婚礼排得太满当，我怕没机会，提前跟你说。白珺，我祝你和你爱的人，翼成对，影成双，生生世世不相离。”

    白珺举着酒壶发怔，她心里很感动只是不会有眼泪。她大抵没想过这场过家家般的婚礼还会得到真正的祝福。白小五顾自将那一壶酒饮尽了，脸颊酡酡的，又不敢往白珺身上靠，将脸埋在自己膝盖。不知想到什么，整个人显得有些难过。

    “小五，其他的往事我记不得，但长屿与赤晔最后的对战我还有印象。长屿本来不会输，他并不需要答应送我们入万华莲花境。是你的出现乱了他心神。”

    白小五惊讶起身“因为我？”

    白珺缓缓点头“你不必纠结喜欢他是对是错，不妨再耐心一些，时间会给你答案。”

    白小五认真的想将这话刻进脑子里，头有点发晕，她使劲晃了晃。脚下一滑，骨碌碌滚下屋顶。白珺手上没力气，手指摩挲而过根本抓不住。

    预想的疼痛感没有来，白小五摔进一团软软的绒毛毯子里。

    白小五一顿摸，不只软软的还暖暖的，她颤微微起身，低头一看，织织那双异色的眼睛，里头幽蓝和赤焰流转出深深的旋涡。

    白小五惊喜地扑在它身上“织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