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萸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白小五正在吐槽七星闯了祸就躲，忽闻清柔女声自头顶传来“原是七星干的，那就不奇怪了。”

    白小五猛然抬头，见秋萸坐在自家屋顶上，浅色裙摆如银河流泻。月光下她嫣然浅笑，容貌姝丽一如往夕，只那双憔悴的眼睛出卖她的近况。她怀里还抱着已经睡熟的荆游。

    秋萸是小别重逢，白小五竟生出些沧海桑田之感。明明想朝她笑，嘴角一动无端红了眼。

    白小五与秋萸聊了一夜，将荆林命薄上看来的一五一十讲给她听。秋萸一言不发听着，明若秋水的眼睛里有迷惘有困惑有飓风过境的荒凉。

    但让白小五始料不及的是，秋萸不愿意离开，即便知道那样惨烈的结局，她仍然不肯抽身。

    秋萸沉静片刻道“只要我不害人性命，保护荆游再仔细一些，我们一家还是可以团聚的是不是？”

    现在的秋萸还没有经历过那些痛心入骨，她听不懂很正常，白小五耐心与她解释“他已经不是小央了，你与他的过往他一丝一毫都不会记得。你的情感是累积，而他无法给你相等的回应，他会一世一世忘记你，你会陷入失望悲伤的坏情绪，在一次又一次面对他死亡时失去本心。秋萸，世间不只一隅，离开林深，你与荆游才能获得自由。”

    “我的心跳是为小央而生，”秋萸目光呆滞而困顿，似乎想不明白她嘴的自由是怎样一种意境“离开他我就没有心跳了，如何还会感觉自由？”

    “你的心跳不会停止，你可以慢慢体会各种情绪，但首先，不要迷失自己。”白小五满心酸涩，不知道如何才能说通这块榆木“秋萸，再学几辈子你也学不来人心曲曲绕绕。”

    秋萸沉默地琢磨白小五的话，眼里带起一抹悲伤“我第一次不想当木头仙官，就是在落迦山看到你们一家相处之时。你和七星学经时打架，将冰雕的洞穴都染成墨色。你狡辩说但凡大儒都是要饮墨成章的，你逼七星喝墨水也是为他好。白瑶真给你们灌了一肚子墨水，打个喷嚏都会喷墨汁。我头一次意识到那不是吵闹，是一种温情。遇到小央，我有了心跳，感受到甜蜜也体会了揪心。荆游出生，我感受着他从我身体剥离的痛苦，也拥有做为母亲的牵挂。荆林的死让我感受到悲痛与不甘。小五，这些情绪让我沉迷，令木质化成血肉。我早就知道爱要赔上性命，既已经体会过爱之甜蜜，如何能在该坦然承受结果时逃之夭夭？”

    “谁说恋爱一定要拿命谈？你这根树是不是长歪了？”白小五眉头几乎拧成结，既难过又生气“即便你不想再做仙，那你想成魔吗？”

    秋萸眼中的惊惧慢慢消失，语气温和又坚毅“我开始有一点明白，世间有悲才有喜，有得才有失，有魔才有仙。如果成魔是我唯一的归宿，转告长屿，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白小五肺管子都要气炸了，像一只胀气的豚鱼，满腔愤慨无处可泄。她气冲冲走到门口，来回踱了几遍，又转过身来“所以我来这一趟毫无意义，你让我眼睁睁看你做一只扑火的飞蛾，还要劝我袖手旁观！”

    秋萸还没有反应，荆游被白小五吓到了，从梦中惊醒，哇一声哭起来。以至于后面好几天，荆游都只粘着织织，看见白小五就躲。

    白小五摔门而出，天色朦胧，朝露未晞。

    有笃笃地敲门声传来，白小五怒气冲冲去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林深，本来没消散的火气更大了。

    林深一夜之间给全城的寡妇递了聘书，成街头巷尾的笑话，他想听不到都难。他回家质问才知，林母帮他私下定了一门亲，一大早气势汹汹冲到白小五这里，又送来一封退婚书。

    “林某冒昧，来与白姑娘商议退亲一事。”

    他表情不是很友善，白小五也不遑多让“你跟我来什么劲，你有本事治住你娘吗？退了这亲你就会坚定娶秋萸吗？说甜言蜜语的时候张口就来，真正践行时便成缩头乌龟，没一个好东西！”

    林深被骂得发懵，但听到秋萸的名字，目光软下来“白姑娘是秋萸的朋友，为她不平而来？”

    “我为什么来要你管！”白小五对荆林和小央的怨气都逮着林深这个倒霉蛋发泄出来“给不了她幸福就不要招惹，我要带她走，离你越远越好！”

    林深心里陡然一沉，他后退一步，朝白小五抱拳揖了一礼“白姑娘，林深资质平平，家世普通，并无劝留资格。然世道多艰，我实在不放心她带着孩子四处漂泊。林深不敢说未来会如何，但定会竭尽所能，护她周全，至死不渝。”

    他要是一直是开始那态度，白小五这脾气还发得下去。突然这么剖白一翻，这气就有点儿撒不出来了。他确实至死不渝，因为他离死也不远了。

    “林深，如果我说我能预知未来，你不放弃秋萸，很快就会死于非命，你仍会坚持说这番话吗？”

    林深目露疑惑，仍十分认真答道“谁能保证自己长命百岁，若我死于非命，该怨怪的也是世道，不该是秋萸。我活着一日便护她一日，若护不住了就先去奈何桥等她，生生世世总会有再见之期。”

    好得很，一个个的都不怕死。白小五咬牙恨恨瞪他几眼，嘭一声将大门给关上了，咝，顺道把自己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也夹了。

    转身一进门就见织织立在影壁前等她，朦胧得像刻上去的一副画。

    他缄口默言，似乎对这一幕早有预料。白小五一看见他淡然自若的那张脸，没发完的无名火蹭蹭直往上窜。

    “你跟我来邰城只是怕我闯出大祸，从头至尾没想过要挽救秋萸是吗？漠眼看着旁人坠落悬崖也不伸手拦，还要自矜自傲说这就是上仙之态是吗？不管旁人凄风苦雨还是爱恨悲欢都搅不动你的心是吗？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织织一怔，眸中有痛色转瞬即逝。他默默抬起白小五的手，查看她被门夹红的食指，一边轻轻揉，一边温声道“你想我怎么帮？不如，直接把秋萸绑走？”

    逆天改命这种事，白小五有心里准备不能成功。她觉得凡人尽是劣根，偏秋萸一心要做个人，她心里实在气不过。此时来个硬气的，和她吵上两句，这气撒完就行了。偏偏遇着的每一个，都给她来软的，完全不想跟她吵架。

    织织眼里那一抹痛色刺痛白小五，加上手上温柔的触感，让这壶几乎掀盖的开水，沉入肺腑悄无声息的咕噜咕噜。

    “绑了又能如何？我想让她活得自由，若因此限制她的自由，岂非本末倒置？”

    织织继续道“不如，灌一杯忘川水，让她将小央忘干净。”

    白小五白了他一眼“她不想做榆木，想做有血有肉的人，做为朋友，总该成全她。”

    织织不知何时半屈着身体，平静且平视她，不疾不徐道“总是需要，她自己想开，对吗？”

    白小五看进那双偃着流光华彩，却又平如镜湖的眼睛，心潮渐渐平复。道理她都明白，世上本没有真正的将心比心感同身受，不站在高处用自己的想法强诸于人，是大不易，也是大豁达。只是白小五体会过入魔的感受，深以为，一颗心若非疼得承受不住，当不会选择这条路。

    白小五瘪着嘴“我来邰城不是来劝秋萸的吗？怎么变成劝服自己接受现实？”

    织织的声音又缓又沉又醇“我们能做的，是让秋萸看见眼前不止一条路。但是，求不得，是常态，唯接纳，能恒久。小五，你这样热烈很好，只要学会接受世事无常，便能真正活得洒脱。”

    白小五盯着眼前的织织，它不再是万华莲花境里那只懵懂灵兽。

    织织手指敛着力度，不轻不重的，将白小五被门夹的疼痛化成酸酸胀胀的感觉直达心脏。织织像徒手开了一条渠，将她心里的闷气不露痕迹尽数引出，飘散无踪。

    沉静之后，白小五便很后悔将这一通不该生的气撒在织织身上。

    白小五手指一绻，抓住织织指尖“对不起，我刚刚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

    织织手心一颤“无妨，在我面前，你尽可做自己。”

    这句话不是大话，他身上似乎真的有一种魔力，如高檐广厦，能遮风避雨，也能无所顾忌的展露不堪。

    相触的手指慢慢升温，越来越滚烫。织织试图抽出手指，白小五却借着他的力道往前，脸颊贴着脸颊，勾着脖颈拥抱他。

    “为表歉意，”白小五眸光与晨光融为一道“织织，我不喜欢长屿了，喜欢你好不好？”

    织织眼里震惊如冰湖炸碎，不知对白小五这话该给予什么样的回应。

    半天才回神，轻声问“你变心，是不是太快？”

    “不是你说的，要接受世事无常吗？”白小五一派闲散道“我已然认清，长屿是我触不到的山间寒月。而且我发觉，对你的喜欢与他没什么不同，大概我喜欢的只是这张脸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