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虽然成功脱困，却也伤亡惨重，轻伤的暗卫能勉强跟随队伍，那些重伤无力逃脱的八成是被官府俘虏了。

    不过这些暗卫自小便进入王府规训，倒也不怕在重刑之下会吐露机密。

    余下的暗卫们纷纷勒马停在破庙前，却未第一时间进庙，他们下马后步行原路返回，将马蹄的印迹清理干净，以防追兵寻着足印找来。

    清桐被方才那些残肢断臂的血腥场面吓得面色苍白，抽噎着始终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林思瑶只好将她暂时扶到破庙中，想先寻个干净的地方歇脚。

    这间庙应是本地百姓集资而建，规模不大，废弃了不知多久。

    林思瑶甫一进门，便看到正中央供奉的佛像歪塌了半边身子，倚靠着背后墙壁，上面勾了三四张的硕大蛛网，佛像原作禅定印的双手自小臂处断裂，静静地倒在宝座边上。

    佛前的四方铸铁香鼎中也积了厚厚一层香灰，呈油状挂在四壁上。

    杨睿单膝跪靠着香鼎，单手握住水囊，用嘴咬开塞帽，倒出汩汩清水，面无表情冲刷着手臂上的狰狞砍伤。

    杨睿抬眼，见林思瑶搀扶着清桐走近，微微一怔，目光在林思瑶的足腕上盘旋了一瞬，面色变得比香鼎上斑驳的绣迹还要乌沉。

    林思瑶为了掩饰尴尬，咳嗽了一声，瞧着破庙里到处都是污泥，也就香鼎附近还干净些，便让清桐暂时靠在香鼎另一侧盘腿坐着。

    庙外传来沙沙的风声，每个人都才从死战中脱围，心中仍绷紧了一根弦，杨睿也不例外。

    林思瑶理亏，见那些暗卫迟迟未归，俯身撕下衣裳的一圈裙摆，瞧着还干净些，便走到杨睿身边。

    杨睿明白她的意图，并未阻拦，他解开箍得紧紧的护腕，随手扔到一旁，将皮开肉绽的刀伤邀功似的伸到她眼前，乌黑发亮的眸子盯着林思瑶的发顶，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那么深的口子，林思瑶凑近一瞧倒吸一口凉气，手下力气不由得轻柔几分。

    伤口处裹上一圈又一圈的布条，虽然显得有些臃肿，但好歹暂时止住了出血。

    大功告成的林思瑶一拍手，抬眼便对上了杨睿意味深长的眼神，当即有些不自在地退回了清桐身边。

    “原来你会好好包扎伤口？”杨睿瞧着那个漂亮的蝴蝶结，意有所指道。

    两人同在龙跃峡时与现在情形有些相似，都是杨睿胳膊负伤无法动作，林思瑶帮他包扎。

    只是上次那是杨睿威逼恐吓，林思瑶心中带怨，自然胡乱地给他伤处缠成麻花，手上也故意施力，饶是杨睿极能忍痛，也哀嚎出声。

    金灿灿的阳光下，破庙之中的浮尘无所遁形，清晰地映了出来。

    林思瑶盯着那些无所凭依的灰点，看它们时而随风上扬，时而无风下沉，去路总也随不得自己。

    杨睿注视着林思瑶洁白无瑕的侧脸，那里贴着一簇被汗水濡湿的头发，心中猫抓似的发痒，想给它勾到耳后去。

    “随我去封地。”杨睿淡淡开口。

    林思瑶托腮望着门外，回道：“不去。”

    “以林熙达那种小人心性，就算无法将你成功嫁给蔚怀晟，也不会放你离开，后面还会有张大人、李大人、王大人等着你，你一介弱女子，怎能反抗？”杨睿少有的好脾气为她讲解。

    周围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

    林思瑶心知他说得不无道理，这种无良之事，以林熙达目前的行径来猜测，发生几率极大。

    “到了后，你可自行找个小县住着，我也不会去扰你。”杨睿抛弄着水囊塞帽，目光一上一下，“这次我说话算数。”

    林思瑶真有些犹豫起来，胳膊却忽然被人捏了一下，侧目看去，清桐向她缓缓摇了摇头。

    是了，林思瑶既然决定将清桐视作姐妹，这种关乎去留的大事也要听她的意见。

    林思瑶捏住她的指尖，承诺似的微微颔首，然后瞧向杨睿道：“就算我跟随你们离去，等到了两军交战之时，焉有我这种平民的立锥之地，所以我还是决定留在此处，勉强苟活罢了。”

    “若我说不会开战呢？”

    林思瑶错愕地看向杨睿，见他目光飘向远处，

    暗卫们刚收队归来，在晴朗的日光下拉出疲惫的长影，衣衫上布满斑驳暗沉的干涸血迹，神情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若是杨睿坚定复仇的决心，等回到封地，必然会率领着大批兵士卷土重来。

    他们连同封地上的大批兵将，在杨王世子的号令下，自然不会萌生退意。

    只是战争无情，刀剑无眼。

    免不了尸横遍野，饿殍满地的下场。

    杨睿日日夜夜被仇恨裹挟着前行，终于挥散迷雾，在此刻明晰了内心。

    何苦让他们因自己的一己私欲而付出生命。

    杨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调整了一下坐姿，整个人像是弯折的一把弓，慢慢松了绷紧的弓弦，说道：“大不了等我死后到了阎罗殿，再向我父王负荆请罪，容他打骂出气。”

    他说完，卸下了重担般长叹一口气，眉梢间笼罩的阴云也淡了几分。

    “一起走吗？”杨睿与她对视，乌亮的瞳仁微微倒映着怔仲的女人，郑重其事地开口问道。

    清桐抱着林思瑶手肘，微微打起了寒颤。

    林思瑶抽离视线，缓缓地摇了摇头。

    杨睿一顿，铜质的塞帽“咚”地一声落在了香鼎之中，滴溜溜沿着四壁滚了一圈，最终躺到了底部不再动弹。

    不识抬举。

    不知好歹。

    给脸不要脸。

    林思瑶猜测杨睿被拂了面子后会吐出冷刺的讥讽之语，静静等了半晌，杨睿却只是冷哼一声，不再瞧她，绀蓝色的暗纹衣摆在面前一晃，已是大步流星走出了破庙，与属下低语商量了几句，便走到不远处去查看马匹的情况。

    周围气氛有些古怪而凝滞，好在清桐适时开口，驱散了林思瑶莫名升起的愧意。

    “姐姐，杨王世子一向狡诈，他方才的话并不可信啊！”清桐低声提醒，林思瑶下意识去瞧杨睿的方向，心中一震，自己居然还没清桐这个小丫头清醒，杨睿的话语怎能全信？

    他昨日还说要将自己当做威胁蔚怀晟的砝码，今日又信誓旦旦地承诺不再率兵反击，实在可疑。

    清桐又拉了拉林思瑶的衣袖，提议道：“姐姐，那些人注意力都不在咱们身上，咱们干脆也去周围查看一下地形，若是有变故也方便及时逃跑。”

    清桐所言极是，若她们一味处在被动，便是落了下风，不如自行谋得出路。

    清桐搀扶着林思瑶站起，两人盘桓一圈，向着密林处走去，决定浅浅探一圈路便回来。

    杨睿用余光看清了她们两人去向，拦住了欲跟随过去的属下，淡淡道：“随她们去。”

    密林深处满是盘根节错的树藤，根本无从下脚，遑论还有吃人的猛兽。

    林思瑶也不是个痴傻的，不会自寻死路。

    杨睿和属下围绕去路商议了片刻。

    一行人若是都乘坐马车离去，那便有些大张旗鼓的意味了。

    杨睿因着手臂上的伤，不能驾马，暂定了他与林思瑶两人乘马车先行离开，其余人马留下断后。

    只是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林思瑶二人始终没有归来。

    杨睿的面色也愈加难看，心中思忖：难不成林思瑶还真绣住了脑袋，为了逃离自己，不惜向密林深处进发了？

    杨睿跃下马车，点了几名暗卫一起朝林思瑶去时的方向走去，甫一走近，便听得一声尖利的哭叫由远及近地传来。

    宽大的叶片后冒出了一张青涩秀丽的脸，杨睿认出那是林思瑶贴身侍女清桐，几步上前，抓着她厉声道：“你主子呢？”

    清桐也是满面焦急，“姐姐她踩到湿滑的石头，重重地摔了一跤，现在站不起来了，我力气小扶不住她。”

    杨睿简直要气笑了，那个空有一身倔劲的女人，总是要生出无穷事端。

    只是杨睿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听闻林思瑶无恙时，紧蹙的眉毛也突地松快了下来。

    “你们先在此处养精蓄锐，我一人去便是。”杨睿回头遣散了跟随的暗卫，他们身上都带着伤，实在不宜再奔波。

    吩咐妥当后，杨睿便跟随着清桐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

    峥然一声，杨睿抽出短刀，劈砍拦路的荆棘，两人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一片空地前。

    这处树木高耸如云，华盖如伞，遮去了大片阳光，林间气息凝滞，散发着一股不详的腐味。

    空地上覆盖了一层厚软的落叶，中间仰面躺着一个身形柔细的女子，发髻微微散乱，遮住了眼睛，藕荷色的襦裙短了一截，露出纤细的脚腕。

    大概是林思瑶摔伤之后，自觉失了面子，不吵不闹，只是安静地等待救援。

    杨睿不用清桐提醒，快步上前，勾起一抹略带得意的笑容。

    让你总喊着要离开，这下摔断了腿，可走不脱了吧？还不得在伤愈之前，乖乖跟随自己离开。

    杨睿抄起她的脖颈，用手温柔地抚去她脸上的蓬乱的发丝，想让她露出眼睛来，总也能舒服些。

    林思瑶一双眼睛生的圆润可爱，瞳仁黑亮亮的，带着些天真无邪的无辜，眼尾却是坚韧倔强地微微上挑，杨睿总情不自禁地与她对视，大多也是这双眼睛的缘故。

    杨睿终于如愿以偿地将她面上的发丝勾到耳后，待看清她的面容，却是骤然一惊。

    这女子虽然与林思瑶一般生了个尖下颏，容貌有四五分相似，可眼型天差地别，生得细长媚态。

    “林韵婉！你怎么在这？”杨睿咬牙抓着她手臂朗声质问道。

    林韵婉目光迷茫，喉咙处沙哑发声却不成语句。

    杨睿察觉不对劲，便要撒手撤后。

    可为时尚晚。

    两人脚下厚重的枯叶丛暴起，窜出一个黑影，手臂一扬，淡黄色的烟雾瞬间弥散开来。

    饶是杨睿反应奇快，还是吸入了少量，顿觉鼻腔内辛辣苦涩，意识逐渐模糊不清，他以刀为支点，单膝跪立苦苦支撑了片刻，终于眼前一黑，沉闷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