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沐川不请自来，衣衫散乱地冲进了蔚府。

    他一向妥帖扣在头上的帽子不翼而飞，外衣的扣子系得胡乱，竟上下颠倒错位。

    就这般不合礼仪又十万分火急地一路撞进了蔚怀晟的书房。

    紧随其后的小厮见劝阻无效，只好悻悻地将门掩好，以免惊扰二人密谈。

    “大事不妙！”葛沐川不等彻底推开毡帘，便急道：“太后与皇帝竟想对杨王封地的十万精锐出手！”

    早已习惯于对方擅作主张闯入府中的蔚怀晟，闻言还是头疼地放下笔，淡道：“你再嚷大声些，最好让我府内的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反正这消息已传遍了京都，咱们也不用这般严防死守着了。”葛沐川被蔚怀晟的镇静自若所感染，停在博物架旁，伸手在名贵的玉器陶瓷划过，“大家起初还不敢相信，待证实后都不禁咋舌于皇帝的心狠残忍。”

    “就算这消息在大臣之中疯传，咱们也得按规矩行事，不能让民众知晓。”蔚怀晟双手交握在膝上，神情虽肃穆庄重，却仍透露了些微的疲倦，他顿了一会儿，说道：“不能让圣上的清誉接连受损。”

    有关先帝与杨睿的一场闹剧刚刚落幕。

    其间的风流韵事被民众改编传唱，实在有损天子圣誉。

    他虽能派兵查封那些敢于编写话本调侃的书铺，却捂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谁知这样紧急的关卡，皇宫中又传出了一件新的丑闻。

    太后与皇帝只因忌惮逝去的杨王余威，唯恐杨睿觊觎皇位，便要狠毒地斩杀近十万的士卒。

    而这样机密的军机大事却被有心人透露出来了。

    太后震怒，几近陷入疯魔，她强迫皇帝下令，捉拿了当天在大殿内外伺候的全部宫人，每日重刑拷打。

    这些天，皇宫内的甬路每日都会抬出受不住刑罚而死去的宫人尸体。

    终于，一个素日在皇帝身边端茶倒水的小宫婢被吓得肝胆俱裂，气息奄奄地倾吐出了一切。

    原来是一位有头有脸的大臣，为了刺探皇帝心意，便用丰厚的报酬收买了宫婢，并将其安插在皇帝身边。

    事情水落石出，太后出尔反尔，并未因宫婢的全盘托出而饶她一命，而是毒辣地命人将其活生生丢在了野狗群里，任宫婢无助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啃食殆尽。

    而那位大臣被抓住的当晚还留宿在外室的别院中，太后派去的兵将一点面子也未给他，将其赤露露地从女人怀里扯了出去，又这样让他露着白花花的一身皮肉关在了敞露的刑车里当街示众。

    葛沐川将视线从博物架上移开，意味深长道：“现如今，还提那些无用的清誉做什么，那些大臣敢怒不敢言，却也被逼得太紧，生出了悖逆之心，他们可都在观望你的态度。”

    那些士兵为家国而战，不应死在太后的猜忌与疑心中。

    他们的归处是兵戈相向，热血拼搏的战场上。

    蔚怀晟一双眼浮着寒芒，平静道：“我入宫一趟。”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太后对这些兵将动手。

    不仅是因为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还有皇室威严与权信已不能再因这种荒唐之事而受到损害。

    虽然其上已千疮百孔。

    可他依然想护佑住外表光鲜，内里虫蛀的参天大树。

    葛沐川对于他做出的抉择似乎颇有微词，他明显顿了一顿，微微皱着眉道：“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管这摊烂事？你要知道，那些人若迟迟见不到希望，就会一窝蜂地簇拥到杨睿麾下。”

    雪停了有几日，零碎的雪沫偶尔被风吹动，从树梢上轻飘飘地落下。

    透过窗扇，蔚怀晟瞧着凝滞的雪景，他沉默了半晌，待寒风揉入了他的眉间，这才轻启薄唇，呼出一口热气，涩然道：“圣上本性纯良，能有所为皆出自太后的蛊惑，届时，我会解决此事。”

    待他驱除邪佞，棣儿必能重回正路。

    葛沐川闻言手撑在桌面上，还待再言。

    外面却忽然传来小厮恭敬禀报的话语。

    “打搅两位大人相谈，只是林姑娘此时在大门外等候，外面风寒露重，小的只怕她受不得寒冷，所以才贸然禀告。”

    蔚怀晟猛地起身，又在葛沐川讥嘲的眼神中缓缓坐下。

    “你不亲自迎接吗？难为林娘子特意来找你。”葛沐川没个正型，挤眉弄眼地调笑他。

    蔚怀晟面色微动，恢复了一派平静淡然的模样，“她是来接那个名为芙樱的小丫鬟的，不是来找我的……”

    虽在意料之中，可他的语气之中还是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小厮得了口令，将手笼在袖子中，一路小跑到大门口接林思瑶进来。

    林思瑶在台阶下正跺着脚，将鞋边沾染的碎雪清理干净。

    原本她是出不来的。

    昨晚她特意找到杨睿，刚开口说要到蔚府接人。

    杨睿立即动怒，阴阳怪气道：“找你那老情人作甚，是想再续前缘？”

    杨睿如今搬回了杨王旧时府邸，手下数目众多，又恢复作了曾经目中无人的嚣张跋扈。

    林思瑶与他也更没有相商的余地。

    毕竟，以杨睿的性子来说，在听到蔚府二字时，没叫属下来扔她出屋已是罕事。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相让。

    最后，还是林思瑶冷冰冰地质问道：“你也想学蔚怀晟，监视囚禁我吗？”

    林思瑶纤弱单薄的身影俏生生立在烛影之中，在忽闪的光火中多了几分氤氲的雾气。

    杨睿知晓她与寻常女子不同，若用强硬的手段也能威逼她暂时低头，但她心中对自己的不满与厌恶也会飞快积攒，若到了盈余的一刻，她就会撕开乖顺柔弱的面具，吐露出所有尖酸刻薄的话语，然后寻找一切机会从自己身边逃开。

    杨睿十分有自知之明，他可没有蔚怀晟那样好的涵养。

    若林思瑶对他恶语相向，他定然会丧失所有理智。

    到时会发生什么事，他也不甚清楚。

    所以，杨睿还是暂时低头，答应了林思瑶的要求。

    林思瑶揽紧狐绒大氅，跟随小厮走进府内。

    小厮一路走，一路笑呵呵道：“芙樱那丫头命好，蔚大人请来名医为她调理，如今她完全恢复好了，每天不用干活也不用伺候人，身子强健得很呢！”

    林思瑶与他道谢。

    那小厮惶恐不安道：“您千万别跟我客气，我只是传话的奴才。”

    林思瑶微微一笑，小厮见她面色清丽秀美，比雪景更为夺目，不禁看得愣了，半晌后添了一句道：“恕小的多嘴，您若是亲自去跟蔚大人道谢，想必蔚大人会十分欣喜的，虽然蔚大人表面不说，但……”

    两人正行在两间楼阁之中的长廊之上，凛冽的寒风穿过空隙，也带来一位让林思瑶厌恶至极的人。

    清桐穿着粗布麻衣，用一方绣着白花的绢布裹住头发，形容落魄，面色疲倦。

    林思瑶刚在大门口等候了一会儿，清桐能得知消息也不足为奇。

    不过林思瑶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有脸拦在自己面前。

    清桐动作虚弱地扶着柱子，哀戚恳求道：“姐姐，你是来接我走的吗？你肯定知道我的好了是不是？”

    林思瑶毫不犹豫地绕过她，避如蛇蝎。

    失去希望的清桐也不恼，缓缓站直，冷笑道：“恭喜姐姐守得云开见月明，谋得了好出路。”

    林思瑶不理她，一味向前走。

    清桐追着她的步伐，继续说道：“怪不得姐姐急于离开蔚先生，原来是有了攀龙附凤之心，那杨睿的床上功夫如何，驾驭起姐姐来是不是毫不费力？”

    那些污言秽语无法对林思瑶做出丝毫影响，她目不转睛地踏入门槛，待小厮将门关闭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姐姐——！你别不要我！”

    小厮闻声出门似乎是警告了清桐一番，外面重新恢复了平静。

    清桐就像一块捂不热的寒冰，但要一时不注意沾上了她，又轻易甩不脱。

    这种人越是给予回应，就越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好在林思瑶这是最后一次踏入蔚府大门了，往后也不用再面对她了。

    芙樱从下人房搬进了一个朝阳的小厢房里。

    屋子虽不大却热烘烘的，窗边堆满了干花。

    林思瑶进门时瞧见芙樱正蹲在炭盆前烤地瓜。

    “啊！林小姐！”芙樱难掩激动，将地瓜一把扔进了炭盆里，却不想激起一团白灰，狠狠呛住了，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扑到林思瑶面前。

    林思瑶心疼又好笑地给她擦脸，不忘低头查看她的伤处。

    芙樱原地转了一个圈，得意道：“全好了，小姐你看，我现在行走跑跳一点事也没有！”

    芙樱全然没料到林思瑶今日回来，所以没有提前收拾行李。

    林思瑶也不嫌麻烦，撸起袖子与她一起叠衣。

    两人说说笑笑间，门外又疾步走来一位小厮，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才出声道：“林姑娘，蔚大人请您到书房一叙，有要事相商。”

    蔚怀晟找她做什么？

    林思瑶不愿去，捏着一卷衣裳并不答话。

    芙樱知晓她和蔚怀晟之间仍存着怨怼，她想让两人能多一个机会能摒弃前嫌，就算不能破镜重圆，至少也能让小姐在京都内多一重保障。

    “去吧！去吧！”芙樱用手背轻轻推着林思瑶，笑道：“奴婢这里也没什么大事，等小姐谈完了再来接奴婢就好了嘛！”

    林思瑶意动，还是轻叹了口气，跟着那名小厮向书房走去。

    书房离这厢房距离甚远，两人走了许久才到蔚怀晟的院子，守门的小厮见到二人有些意外，但在看清林思瑶长相后，虽没蔚大人的口令，还是乖乖地让开了路。

    书房大门紧闭，里面偶尔传来絮絮私语。

    小厮抬手在门上轻轻扣了两声，隔了会儿，门左右打开，露出一张白净的面庞，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在林思瑶身上定了一瞬。

    葛沐川笑道：“今儿个真是稀奇，林娘子竟主动来找蔚先生了。”

    书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蔚怀晟出现在葛沐川身后，伸手将他推开。

    “阿瑶……”

    蔚怀晟注视着多日不见的人，思绪纷乱，竟不知说些什么。

    林思瑶见两人见到自己后皆是一副意外的模样，渐渐琢磨出不对，颤声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蔚怀晟神色一凛，立即问道：“谁传的口信？”

    领路来的小厮察觉形势不对，本来还抱着领赏的心在旁耽搁着不走，这会听着口风不对，悻悻回道：“是后院的清桐丫头跟我说蔚大人找林姑娘有要事，让我即刻去请林姑娘……”

    眼看着几人目光凝重，再迟钝的小厮也知道闯了祸，直接跪在地上求恕罪。

    林思瑶不等他说完，马上回转身原路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