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我还真挺喜欢你的。”裕亲王放柔了嗓音，手里的动作却毫不客气，他掐着林思瑶的手腕，胁迫她向前走。

    可供照明的仅有那盏堪堪挂在裕亲王手臂上的宫灯，本就昏黄的灯束随他脚步而左右摇晃着。

    林思瑶视物不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皇宫内的甬道上。

    听到裕亲王虚伪至极的话语，林思瑶甚至失去了与他辩驳的欲望。

    到头来，她还是失去了唯一那个可以深信不疑的盟友。

    昨日还鲜活的人，转眼间便腐败了，烂成了渣滓，滴滴哒哒流淌着腥臭的尸液。

    裕亲王走在她身畔，转过头时，那可怖的森森骨骸咔咔作响，他张嘴，黑洞洞的钻满尸蟞的窟窿发出幽幽的叹息。

    林思瑶只觉自己马上要疯掉了，她使劲眨了眨眼睛，面前景象瞬间恢复正常，裕亲王美艳出奇的脸庞近在咫尺，轻柔低缓的嗓音擦着她的耳际滑过。

    “怎么不说话了？”

    林思瑶一味沉默，一时间空旷的环境中只有她踉跄的脚步声。

    裕亲王觉得有些无趣了，他将林思瑶的手强行向上提高，尽管这个动作会让背着双手行走的林思瑶更加痛苦。

    但他还是急切地想要林思瑶发出一些声音。

    好戏开场，怎么能少得了人捧场呢？

    当林思瑶勉力压抑在喉间的呻|吟溢出，裕亲王愉悦地眯了眯眼睛，用指尖安抚似的摩挲着她娇嫩的腕部肌肤，说道：“为了平衡蔚怀晟与杨睿之间的关系，我可是废了好大的功夫，就在我焦头烂额之时，你出现了。”

    “真是天赐的礼物。”裕亲王呵气如兰，盯着她的视线不像在看一个人，而是一个可供把玩的物件，他继续道：“有了你，我的计划才这么顺利，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说完，裕亲王作沉思状，好似真在严肃思考这个滑稽的问题。

    天降大雪，纷纷扬扬的冰晶落在林思瑶颤抖的长睫上，她这次出来穿得单薄，此时已被冻得面色发青。

    裕亲王布的这盘棋似乎比她想象中的时间更早一些。

    早到两人还未相识，她就成了他指间的一颗棋子。

    那一次次的接近，一次次的谈心，原来都是为了驱使她为自己服务。

    林思瑶本以为经受过这么多的打击之后，早已心如磐石百毒不侵，却不想此刻还是痛得垂泪。

    她默默地淌泪，只是温热的珠泪在流出眼眶后即刻被寒风冻住，薄薄的一片冰糊住了脸，她周身麻木不堪，又痛又痒，却还是强忍着要去问他。

    林思瑶的气息不稳，干涩地断断续续道：“你这么大费周章……只是为了皇位吗？在你……你铲除杨开肃之后，就算有臣子……反对，你也可以不顾他们的意愿登基为皇，何必……何必要杀这么多人！”

    裕亲王此刻胜券在握，心情也好得很，反正也没有欺瞒的必要了，他便挟着惬意又和煦的温情，将心中所想一点点倾诉给她，“若我当初真这么做了，那群下贱的读书人就要对我口诛笔伐，谴责我一个不详之人，不顾先帝遗诏，强行篡位，唔……那样可不好，我当然要让他们心悦诚服，舌灿生花地推举我为帝。”

    “先帝嘱意我六弟为帝，那我就亲手捧他上神坛，然后再让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让众人看清楚了，这个自出生起承接天命，受父母宠爱的尊贵嫡子不过脓包废物，遇事就会躲在母后身边的小懦夫罢了！”

    寂夜中，那人每笑着说出一句话，他的肌肤和血肉就簌簌脱落，映在林思瑶眼中又成了那具脓烂不堪的躯壳，他本来柔和的嗓音皆化作夜枭的厉鸣，狠狠啄吻着林思瑶的耳廓。

    “别再说了！我求求你，别再说了！”林思瑶猛地挣扎起来，动作激烈地让他住嘴。

    回到昨天便好了，皇帝与太后虽残虐不堪，可还到底活着，蔚怀晟定能劝导皇帝一心向善。

    裕亲王还是那个疼爱六弟、闲云野鹤的世外之人。

    他虽出身不好，又遭父皇摒弃，可他会隐忍着为皇室谋划，会艰辛而坚定地扳倒奸臣杨开肃，然后满眼宠溺地迎接那个天真无邪的幼弟走上皇位。

    林思瑶急促呼吸着，却咽了大口的风雪，她双手不能动，佝偻着背脊虚弱地发出请求，“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只是被心魔困住了……”

    裕亲王瞧着她呼吸困难的模样，莞尔道：“在说什么胡话呢？我都要成功了，你要我放弃？”

    “你看我不费一兵一卒，坐望两虎争斗，无论谁赢，我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两人走到临天门前，御神殿的二楼高台之上。

    密密麻麻的火星整齐排列在两道高耸的城墙之上。

    待林思瑶仔细辨认，才发现裕亲王排兵列阵，竟安排了数不清的弓箭手隐在暗处，随着统领发出指令，弓箭手将火把熄灭，彻底隐藏于呼啸的风雪之中。

    裕亲王此时的声音已有些隐隐的兴奋与雀跃，他自属下的手中接过一把金色的小弓。

    在昏暗的灯火中，整个弓身流光溢彩，线条华美，看起来并不像个正经的杀器，而是祭祀所用的礼器。

    裕亲王用手指轻轻拨弄弓弦，空中擦过锐鸣，听起来十分悦耳。

    “这么多年不用了，居然没生锈。”裕亲王拉弓搭箭，整个人似与弓箭融为一体，周身迸发刺目的锐气，他眯起眼睛，向着远方眺望。

    待漫天飘絮似的飞雪中传来一声隐隐的老鸹嘶鸣。

    林思瑶几乎没看到箭羽的影子，耳边已传来老鸹落地的动静。

    同一时间，林思瑶忽然想起一个道听途说的传闻。

    曾在十余年前皇宫庆贺新春，先帝在世时喜热闹，便吩咐侍卫放起了龙神纸鸢。

    可龙神纸鸢身形巨大，加之当时狂风大作，一名侍卫撒手不及，瞬间就被纸鸢带上了半空。

    危急时刻，还是少年的裕亲王目力惊人，在众人面前崭露头角，以弓箭射断纸鸢，侍卫得此活命。

    林思瑶相信裕亲王心中还是有良知，才会在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出手搭救一名小侍卫。

    若有一线光明，她也要尝试。

    林思瑶双手解脱束缚，用力地扒住了裕亲王的臂膀，努力唤醒他道：“你并不是枉顾生命的人，你当年既然能用弓箭救下一名侍卫，为何不在今日放下执念。”

    裕亲王保持着射箭的姿势静静等她说完，面色分毫不变。

    一时间，林思瑶心头猛跳一些，还想再说，可裕亲王却伸手抵住她，赤红似血的唇瓣缓缓开合，柔声道：“是啊，我当年就是用这把弓救了一个侍卫，可后来父皇恼我毁了庆日，不许御医救治我重病的生母，那个身份卑贱又耽于幻想的女人死的时候吐了好多血呢。”

    林思瑶不知内情，竟是无意之中触动了他的逆鳞。

    裕亲王此刻语气便多了一层威胁，他揉了揉林思瑶的发顶，说道：“好啦，别再说那些煞风景的旧事了，你要是乖乖的，我就考虑在事后饶你一条命，毕竟……要是人都死光了，也就不好玩了。”

    不过裕亲王还是怕她生事，便命人将她能挑拨人心的嘴严严实实地堵住，再将她手绑在柱子后面。

    这真是一个绝佳的观赏位。

    裕亲王动作亲密地搂着她的肩膀，遥遥地指着那扇沉重的朱红色大门，笑道：“待会门开了，要是走进来的是杨睿，我便张告世人，说杨睿残杀太后与天子，又威胁本王，本王无奈只好将他就地处决，到时候我再名正言顺地登基即位，拯救这个危在旦夕的朝堂。”

    林思瑶的嘴被手帕塞满了，只能发出“唔唔”的无意义的音调。

    裕亲王却读懂了，继续道：“你想问若是活下来的人是蔚怀晟该怎么办是吗？我还真不愿他死在我的手上呢，不过若是走进来的是他，那本王只好宣称蔚怀晟有谋逆之心，接连残害皇室成员，依律处斩，总之，并不妨碍我在万众瞩目之下做一名无奈称帝的英雄呢！”

    只是诉说出心中所愿，裕亲王便感受到潮水般涌来的欢愉，他兴奋得无可遏制，指尖深陷于林思瑶的手臂中，引起连连刺痛。

    裕亲王明艳美丽的容颜焕发妖异夺目的光彩，但在林思瑶眼中，却是犹如追魂的恶鬼。

    他已经得到寻常人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的权利与金钱。

    可他并不满足，那高不可攀的皇位并不是最终目的。

    他想要的是皇室凋零，众人对他这个仅存的救世主顶礼膜拜。

    林思瑶曾经最信任的裕亲王人面兽心，却骗了她这么久。

    林思瑶停止挣动，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不觉中泪水爬了满面。

    在这场以残忍与无情为武器厮杀的战场上，裕亲王已全然夺得了胜利。

    不过再如何绝望，时间还是会在她堕入深渊的同时缓缓逝去。

    就在风雪止歇的片刻之后，一轮旭日攀升而起，临天门被人从外缓缓推开。

    一线天光泄落在洞开的城门之间。

    在那片暖意的照拂下，有人一席淡青色的襴袍从容不迫地踏雪而来，他将厚重的大氅交由给身后随行的士兵手中，露出腰间佩戴的长剑。

    然后他单膝跪立在裕亲王面前，垂眸看着洁净无瑕的雪地，恭敬道：“臣蔚怀晟拜见王爷，此行不辱使命，将逆贼杨睿格杀于神武门之外。”

    不必说，也不必问。

    蔚怀晟能带领一队士兵出现在此，那杨睿定然已是死了。

    裕亲王站在林思瑶的正前方，将她柔弱瘦削的身影尽数遮挡。

    不远处那个臣服于他的生死之交，极好地宽慰了裕亲王此刻复杂的心境，他定了定神，扶着汉白玉的阑干，朗声道：“蔚怀晟你做的不错，皇帝在天之灵也会为此告慰。”

    在不断攀升的朝阳下，蔚怀晟挺拔的背影犹如雪中盛开的青莲，不染纤尘。

    裕亲王却觉眼前一切都碍眼得很，他话锋一转，又道：“可杨睿毕竟为先帝骨血，你就这样杀了，众臣与天下子民恐怕会有异议呀！”

    “臣甘心领罚。”蔚怀晟依旧恭敬地长跪于雪地之中，就连裕亲王都咋舌于他的过分柔顺。

    他竟是将这四周的杀意忽视不见，若他肯抬眼，便会看到裕亲王已将手中的弓弦拉到极致，绷如满月。

    林思瑶反复挣动的手腕鲜血淋漓，痛入心扉，她看着蔚怀晟毫无戒备的模样，又气又急，不顾伤痛，强行挣脱了麻绳。

    裕亲王满心都在蓄势待发的箭羽之上，一时不察，被人从后重重地撞了一个趔趄，指尖微松，那弓箭便脱离了原有的轨道迅捷而去。

    破空的锐鸣之后，蔚怀晟纹丝不动，可上臂处却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

    林思瑶推开裕亲王之后，顾不上自己，才将堵住嘴巴里的手帕扯出，便是嘶声大喊道：“蔚怀晟，有埋伏，快跑！”

    蔚怀晟不料林思瑶也在此处，他猛地抬起头，逆光看向高台之上。

    林思瑶心急如焚，与他对视，拼命地叫喊着让他快逃。

    裕亲王气怒交加地擒住了她，狠狠地捂住了她的嘴。

    与此同时，两侧高高的城墙之上悄无声息地爬出了众多的弓箭手，他们在裕亲王的授意下，弯弓搭箭，瞄准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