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吊

    第二日清晨,天光大亮。

    一众仆妇鱼贯而入,端着水盆拿着白帕,托盘里放着各色珠钗翠环、以及一身精致繁复的衣裳。

    一个身材中等、敦厚的仆妇自称珍嫂,是大夫人沈氏的贴身佣人,道:

    “大夫人心善,道少夫人在家孤苦,便不必守着那套穿素衣不饰珠钗的旧规矩,按照寻常装扮就好,心情爽利了,不论对自己还是嗣子都有好处。”

    待梳洗之后,珍嫂引着她去大夫人处。珍嫂一路上将着严府中的情况与她说道一二,提醒她谨言慎行,

    “严家族人众多,现在上下有三代人。严老夫人还健在,目前在城郊的妙定庵静养,她下面有二子,大房的大老爷娶妻嘉定沈氏,也就是大夫人,生有一女二子,大公子白钰早逝,你嫁的正是他,二小姐佩雅前年已出嫁,三公子秉真掌着水天帮的事务。至于二房的二老爷一家,以后见面再和你详说。”

    清苓“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严宅颇大,大房一家都住在明翠院里,因此她昨晚布置的新房和大夫人住处相距不远,跟随珍嫂顺着回廊走到尽头,跨过月洞门不远便到了。

    两人朝着右厢房走去,门前垂挂着一张打着各色穗子的暗红门帘。

    走在前面的珍嫂刚撩起帘子,老实敦厚的脸庞露出一个警告眼神,低声道:

    “你在府里的日子只能靠着大房,进去之后,望少夫人能稳重自持,不要惹怒了大夫人,否则以后便过得艰难了。”

    没等清苓回话,珍嫂便喊道:“夫人,新媳妇过来问安了。”

    “进来。”

    一进右厢房,穿过薄纱帷幕看到大太太同两名女眷坐在里面谈笑风生,各自都拿着一柄水烟袋吞云吐雾,里面云飘雾绕的一团白。

    她走进内间,大夫人闻声看去,道:“二媳妇来了。”

    清苓颔首问安后,随即大夫人吩咐道:“珍嫂,去柜子取一把景泰蓝的水烟袋给她点上。”

    这间厢房是大夫人的待客室,玻璃雕花西洋柜里陈列着她多年收集来的水烟袋,金的、银的、景泰蓝的、珐琅的、黄铜的,看着都是精致的名贵物件。

    沈氏介绍这两名严府女眷给她认识,都是旁系亲戚。

    她们的恭维话说得一个比一个漂亮。

    “昨日在堂上没瞧清楚,今日一见大夫人的新媳妇,果真光彩照人呢。”

    “是呢是呢......再添一个嗣子,大夫人的心愿便了了。”

    烟点着了,茶也沏好了。几人聊了一会儿后,大夫人便提议打马吊。

    四人一同走去牌桌旁围在一起,伸出玉指,稀里哗啦得搓着牌,丫鬟们捧着水烟袋站在一旁时不时递去她们的嘴唇旁。

    此时男女大防严重,公馆里的女人,除了看戏游庙之外,便整日待在后宅之中,鲜少出现在公共场合里。

    待在后宅中的日子也是无聊得紧,不是在诵经念佛就是在牌桌烟塌旁。

    骨牌砰砰啪啪地打在桌上,大夫人道:“二媳,该你出牌了。”

    清苓学了两圈,暂时摸清了玩牌的规则,渐渐打得得心应手起来。

    烟袋里的水声有规律地响着,清苓听着桌上的三人聊着天,偶尔插入一两句,不知不觉又陪着打了三四圈的马吊。

    虽然盯着桌上的马吊牌,但余光朝四周探去时,仍然能发现沈氏毫不遮掩的打量眼神,清苓装作不知,专心地打着手上的马吊。

    突然,坐在她旁侧的女人呼出一口白烟,略带八卦的口气说道:“最近北门甄家出事了,你们可知?”

    大夫人似乎认识这户人家,问道:“他家出什么事了?”

    话正说着,门外佣人喊了一声:“三公子。”

    严秉真撩帘入内,没想清苓也在。

    她穿着一件绲边月白缎团花纹的短袄,下身搭了一件同色马面裙,许是因为居孀的身份,脸上的脂粉涂抹得淡淡的,蚌珠发髻上簪着一支点翠牡丹蝴蝶排簪,耳朵上挂着一副绿玉短耳坠,衬得肌肤愈加的白皙。

    他向母亲沈氏问安,又一一招呼室内的女眷,最后看向她,喊道:“嫂嫂。”

    清苓应下这一声。

    “三子来得正好,我有些乏了,你来替我打两圈。”大夫人揉了揉额头,招呼道。

    严秉真未推辞,走来坐上了圆凳。大夫人则离开牌桌去一旁的烟塌半靠着。

    众人又开始搓着马吊。

    当一个丫鬟递去刚烧好的珐琅水烟袋时,严秉真摆了摆手。

    躺在烟塌上的大夫人笑道:“你这新来的丫头不知情,别给三子递了,他不喜欢这副作派,从不吃烟的。”

    清苓泛起了一丝尴尬,吸水烟、打马吊,她一个上午便学会了。原则的阵地说丢就丢,她安慰自己,权宜之计,都是权宜之计......

    马吊碰撞着檀木桌子发出声响,一圈马吊又搓了起来。

    一旁的沈氏好奇问道:“堂婶,你将才说北门甄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女人接着刚才的话头,神神秘秘地说道:“听说甄家太太和媒婆一同遮掩甄家女没有缠足一事呢!就在半月前,甄家女嫁去夫家,被夫家人看到了大脚板,夫家羞愤之下将她双脚砍了!”

    “砍了?!”清苓倒抽一口凉气。

    “可不是,据说失血过多而亡呢!”

    “这不至于吧......”清苓面色有些难看。

    “怎么不至于,你瞧瞧那省城和两县大人的夫人们,谁的裙下不是金莲一点啊?甄家那姑爷据说也是在省城衙门里干活的,颇好脸面,那甄家既然以此为噱头赢得嫁娶的资本,就要承受这反噬的结果,”

    甄家骗婚在前,有过在先是没错的,可因为一双脚,万万不至于草菅人命吧。

    如此骇人听闻,清苓心头忐忑,她可没忘自己也藏着一双大脚。张家可真的要害死她了!

    “行了,堂婶,别吓着她了。”大夫人适时阻了话题。

    清苓强撑脸皮笑了笑,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跷鞋往裙面下收了收,又若无其事地将朱唇凑去了水烟袋吸着。

    严秉真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她的各项小动作尽收眼底。

    这一眼,不可不谓意味深长。清苓心下一凛。

    想起之前在郊外的严家祖宅,她在严秉真面前绘声绘色说道她半夜逃离刘家,攀爬柴房,田间奔驰......

    如今自己这般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地假装三寸金莲小脚,装作身如弱柳...

    正吸着水烟袋的她不由猛地一呛,口里的白烟又尽数泄了出来。

    丫鬟迅速给她递上绣花帕子,她撇过头捂着帕子咳嗽着,但脑中的思绪飞转,严秉真知道自己真实性子,此刻,他为何不当面揭穿自己呢?

    身后那道的眼神向她射来,犹如芒刺在背,清苓坐立难安起来。

    严秉真见她的小脸呛得一红,腮边瞬间飞上了一团淡淡的粉霞。此时,她低头捂嘴咳着,青丝手数,在脑后挽起髻,若隐若现地露出脖颈那截雪白的肌肤。

    大夫人笑道:“吃个烟也被呛,行了行了,我来吧,幼意你来旁边缓一缓。”

    这一声言语后,他敛目低眉,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丫鬟将清苓搀扶到了烟塌旁边,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止住了咳嗽。

    于是,清苓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四人打牌,听着几人闲聊。直到中午时分,两名女眷家中差人叫回去吃饭,这上午的马吊局才算散了。

    三人移步至明翠院正屋的倒座厅,这里是大房一家用餐的地方,里面摆着一张檀木圆饭桌,高几上搁着留声机、自鸣钟等各式西洋玩意儿。

    丫鬟布完菜,刚刚拾筷还没夹上几口饭菜。

    珍嫂从外而来,朝大夫人旁边低语两句后,大夫人蹙着眉头,不喜之色浮现脸上,“二房不是说去赵镇访友吗?这么快已经回来了?”

    珍嫂点了点头,往旁边的清苓瞥了一眼,大夫人心领神会,同珍嫂一同走到屏风后面。

    大夫人和珍嫂压低了音量,清苓仍然听得见窸窸窣窣声音,也不知道在聊着什么。

    她将目光从屏风后转回来,一不留神,撞进了严秉真的眸光之中。

    那双眸子,瞳仁黝黑,眼白好似白缎一样亮得泛着光,将那锐利的眸光又衬得刺了几分。

    她整个人都在其眼皮子底下,好似所有动作和花招都被他看得透彻,但这人,偏偏就不揭穿自己。

    在他的眼中,自己反抗家族,孤身离去,他知道自己乖张不驯的本性,便明了自己此刻假装温驯恭良。

    她这般作伪,为何他身为严家人,他不当面揭穿自己去警醒大夫人呢?

    她,看不透这人。

    “你好似......对我有意见?”清苓索性直接挑明了。

    严秉真抿了一口杯中茶,“不敢,只是在家中见到你,着实有些意外。”

    “你为何不揭穿我?”

    只见他挑了挑嘴角,淡淡一笑中带着毫不遮掩的讥讽,

    “虚伪做作、爱慕荣华富贵,人的本性如此,我又何必单单苛责清苓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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