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泱在车上翻起了山丛画廊的公众号。

    她之前在叶明承那里看到照片，回去按着记忆搜索无果，作者似乎不太知名，网络上信息有限，后面她忙着拍戏，就把这件事交给了晓蔚。

    晓蔚在网上查到作品名字，偶然看到参展消息，就打包告诉了宁泱。

    宁泱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刚刚那通电话，对方讲话语调平平，语气冷淡，宁泱没敢跟人多啰嗦，转身再回忆起通话的内容。总感觉哪里不对。

    他那一句问好像不是在讥讽她附庸风雅。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讲话太没情绪。

    宁泱翻着山丛公众号推送的今天展出作品信息，很快找到了那件《Philomel》，右下标注了作者名Karen.Shen.

    宁泱看到后缀几个字母，就愣了下。仿佛是丢脸还是什么的，宁泱脸颊经不住发烫起来。她心里隐隐有预感，但仍然存一丝侥幸，等在网页搜索到一篇采访，看到采访里附的照片，她彻底提不起来劲了。

    Karen.Shen，沈冰夏。

    落地容城已经是傍晚了，宁泱回了嘉和公馆，她前几个月都在外地拍戏，挺久没回来了，家里却干净整洁，应该是晓蔚提前收拾过了。

    一件事情接着一件，宁泱刚进门就接到了冯宇的电话。

    冯宇讲话依旧像冷冰冰的机器人，“宁小姐，抱歉有件事忘记通知您，周五晚上叶总得回老宅，跟您的约可能得取消了。”

    宁泱一怔，问：“是明承哥说的吗？”

    “是。”

    “那，他现在在忙吗？”

    “叶总晚上有应酬，还没结束。”

    挂掉和冯宇的电话，宁泱迟疑地点开微信，停在叶明承的对话框上，想起冯宇说他在忙，就好久也没发出去一个字。

    宁泱是很喜欢和人聊天的，尤其是对叶明承，恨不能大事小事都跟他分享才好，可是叶明承并不喜欢，也很少回应，她渐渐地就话少了。

    那假如是沈冰夏呢？宁泱忍不住想。

    其实宁泱是没有资格嫉妒沈冰夏的，叶明承和沈冰夏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只敢偷偷暗恋叶明承的小女生。沈冰夏和叶明承在一起四年，像所有赤诚热烈的校园情侣一样，行走在天光下，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祝福。而宁泱喜欢叶明承快十年，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她和叶明承在一起了，也还是她自己知道。

    这完全是两段截然不同的关系。

    宁泱坐在门口的酒吧台，胡思乱想，陷入相较的怪圈里面。

    对面商业楼顶的蓝色射灯偶尔荡到她这里来，像深色的月亮照在水面上。

    “宁泱姐？”晓蔚端了水出来，看见宁泱呆坐着，跑过来喊她，宁泱猛然回过神，从情绪的漩涡里抽离出来，莫名惊出了冷汗，这种扯着人下坠沉落的负面情绪，这一两年她越来越觉得难以控制。

    晓蔚问：“怎么了，刚刚是叶总的电话吗？”

    宁泱有点勉强地笑了下，“没事，就是有点累。”

    晓蔚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几年看宁泱和叶明彦在一起，对爱情的幻想简直一点都没有了，原来连宁泱这样美的女生，在感情里也讨不了好，何况她这样平凡的呢。她叹了口气：“姐，你一定要跟叶总在一块吗，你喜欢他，可他对你也不好，你还老是因为他不开心。”

    这些年宁泱和叶明彦的关系都在地下，知情的只有晓蔚，晓蔚喜欢宁泱，就不喜欢永远对宁泱高高在上的叶明彦。

    宁泱撑着下巴，好一会没说话，晓蔚说：“姐对不起，我胡说八道的，你当没听过好了。”

    宁泱摇摇头，“没事。晓蔚，你知道海越为什么会和我签约吗？”

    晓蔚摇摇头。

    宁泱大学时候开始拍戏，除了上学就是拿着照片跑剧组面试，那时候在北城，有一家酒店在北城影视圈里名气很大，很多剧组都扎堆在这间酒店选演员，宁泱也没少去，面试的时候一群女孩子一字排开，就像被挑选的大白菜，那种感觉实在算不得好，所以有人说自尊心强的人没法做这行。

    只是挑白菜还算好的，就怕选角人员的眼神里还掺了别的东西，当然怕也没用，这在娱乐圈都是极其寻常的事了。

    宁泱有段时间看到那件酒店的门牌就排斥，但想做演员就必须忍耐。她那时候年纪小，没背景，又长得好，在某些心术不正的制作人员眼里简直就是待宰羔羊，各种明示暗示，她总低着头不吭声，装看不懂、看不见。这样一年过去，结果就是她跑断了腿也几乎没得到过什么角色，只能跑龙套，宁泱那时候还天真的以为能演上主要角色就不用受制于人，直到在剧组的时候偶然听见制作组的执行导演提点女三号，晚上去找副导演聊聊剧本，能不能保住戏份，就看聊的怎么样了。

    宁泱对这个圈子的幻想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这圈子靠机缘，靠运气，靠背景，新人简直寸步难行。后来签了海越宁泱才得以开始拍戏，才算走上正轨。

    现在怎么样也比以前没头苍蝇一般的日子好过太多了。而宁泱心里也清楚，海越是叶明彦授意之下才肯对她伸出橄榄枝。

    这段关系里面掺杂了利益，她不是那么纯粹，自然而然底气不足。她没有既要又要的资本。

    沈冰夏就不会，她才华横溢，义无反顾出国追求梦想，不必接受谁的庇护，所以她骄傲，从容。是宁泱很想成为的那一类人。

    视线落到柜子正中，封存着一束橙色干枯玫瑰的相框上，旁边还有一张纸片，字迹稍显稚嫩：希望你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高二学校文艺汇演，她第一次上台演舞台剧，这也是她作为演员收到的第一束花。

    不知道是学校哪个同学送的，也许送花的那个人早已经忘了这件事，但宁泱不想忘，讨厌她的人不计其数，但她想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喜欢她的，即便可能已经是过去式。

    宁泱打起了一点精神，凑过去说：“我会好好演戏的。”

    余音回荡，玫瑰无言。

    -

    叶家大宅在城外。叶家从上世纪就住在这里，那会还叫叶公馆，后来时代轮转，叶公馆没了，叶家也几经风霜，早些年机缘巧合收回这块地，在原址上重新规划修葺，做了如今的叶家老宅。

    叶家的博林集团发展的很早，最早叫博林实业，从宣称“实业兴国”的那一代开始，做港口和海运立了家底，几十年几代人发展，现在旗下业务遍布地产、零售、能源、投资，商业版图极为庞大。

    老董事长叶临原从前年卸任退到幕后，就不大进城了，和老伴在自家宅子里面养养花种种鱼，除了子孙事旁的都不大想管。叶昀周被奶奶留在家里做饭。叶明承陪着叶临原去湖边钓了会鱼。

    叶临原问起叶昀周的事。

    叶昀周刚回来，还没有在集团领职，叶临原的意思是让叶明承先带他熟悉熟悉自家的产业，毕竟这么多年没回来了。

    叶临原：“他毕竟年纪还小，刚念完书，做什么都没经验，要是他问你，你多教教他。”

    叶明承笑道：“他比我忙，姑姑那边也有意叫他过去，回来这段时间我也没见过他几次。”

    提起离家多年的小女儿，叶临原罕见地没说话，静心钓了会鱼，叶明承就在一旁捏饵料，等到鱼竿轻晃，叶明承站起来帮着收线，鱼拍岸时，听叶临原说道：“明雪学了医，家里的事情以后就靠你和昀周，一家人分不出你我。”又说：“昀周父亲走得早，他被他母亲带到国外这么多年，我们家也没怎么照顾到他，总觉得亏欠了这孩子。”

    叶明承通情达理地回：“我知道的，爷爷。”

    差不多到吃饭的点了，叶临原撑着膝盖起身，把零零散散的渔具收一收，“对了，上次你爸跟我说，魏民的孙女儿回容城上班来了，准备安排你们两个见一面，怎么样，见了吗？”

    叶明承停顿了下，“还没有。”

    叶临原说：“上点心，都27了，该成家了。”

    叶明承不置可否。回家看到家里备了蛋糕，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想起今天原本是和宁泱有约。午餐还没有准备好，叶明承想了想，拿起手机走进另一处偏厅。

    宁泱接电话接的向来很快，只是声音又轻又低，叶明承问：“在忙？”

    宁泱摇摇头，想起他看不到，又说：“没有忙。”

    说完低头看着裙摆，没再说话，她原本特意空了今天的时间出来，结果原本的计划作废，她一整天都没有事，餐厅很不好定，她不想浪费，就带晓蔚过来了。

    叶明承似乎轻轻笑了一下，“生气了吗？”

    宁泱含糊地说没有。

    “抱歉，最近有点忙，忘记了今天跟你有约。”

    那天冯宇说的，他有事要回叶家老宅才临时更改了计划，现在想想他恐怕是在完全不记得和她有约的情况下让冯宇空出今天的时间，而她作为行程表上的一部分，接到了行程作废的通知，就这样而已。

    今早他想起来了，于是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他一向不找借口，不记得就是不记得，忘记就是忘记。

    宁泱低声：“没事。”

    叶明承解释道：“时间不太巧，今天昀周回容城，爷爷叮嘱我务必要回家一趟。”他话音一顿，问她：“昀周，你还记得他吗？”

    宁泱微愣，“记得。”

    可能是临时失约的愧疚，叶明承今天的话比平常多，搀着点柔和的笑意：“说起来也是因为他我们才认识，你们认识的时候他才十来岁？”

    叶明承比叶昀周大六岁，讲话的时候自然而然带上大哥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个小孩，宁泱更正：“九岁，我都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那有时间叫他去见一见你。”

    “好啊。”

    听她几句话间就逐渐恢复了平日的轻快，叶明承不自觉弯了弯嘴角，说：“宁泱，我过不过生日没所谓，但我很抱歉失约，你介意的话，我们挑一天补回来。”

    叶明承声音有点低，似乎旁边还有别人，像是在和她讲私密的话。宁泱很懂事地说：“没事啦，你要回家嘛，回家是要紧的事。”

    这通电话没有花费叶明承太多时间，几句话后他挂掉电话，看向站在窗前的人。

    叶昀周是电话中段进来的，他有意回避，叶明承却摆手示意不用，于是他站在这里听完这一通电话，薄薄镜片后面的眼神无波无澜。

    叶明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宁泱，还记得吗？小时候她天天照顾你。”

    叶昀周语调平平：“我记得。”

    叶明承知道这个弟弟性格冷淡，他讲记得，可能也未必记得，叶明承也不过随口一提，正要揭过这个话题，却听他忽然问：“你和她在一起，还让我去定沈冰夏的展品？”

    叶明承不以为意道：“留个念想，不行吗？”

    叶昀周问：“那宁泱呢。”

    叶明承短暂地回想，笑了一下：“她很听话。”也很好哄。

    这句话之后，叶昀周将视线移向窗外，语调漫不经心地说：“是吗？”

    虽然是问句，但并不是要叶明承回答的语气，更像是无意义的语气词。他来是提醒叶明承该去餐厅了，两个人一起走出去，叶昀周没有再问有关宁泱的事，像是对这个话题彻底失去了兴趣。

    挂掉电话，宁泱的心情好了许多，同时也因为得知叶昀周回来，而显得有些高兴。

    这些年宁泱想起叶昀周的时候不多，时间越长，记忆就越模糊，她以为自己忘的七七八八了，但人的记忆很怪，只是这样忽然提起，就仿佛戳碰到了什么开关，与之相关的记忆像倒带的影片，一帧帧浮现。

    宁泱13岁的时候，罗会娴和宁泱爸爸离婚，独自带了宁泱去容城打拼。

    隔年，罗会娴去叶家做保姆，那会儿叶家出了事故，叶家最小的小少爷因故失明，罗会娴被叶家雇去专门照顾小少爷。

    宁泱那时候暑假，租住的城中村三教九流云集，罗会娴不敢把她一个人放在出租屋里，就带她一起去叶家。

    叶家的房子像电视里的庄园，罗会娴一路都在叮嘱宁泱别乱跑，宁泱忍住好奇心，亦步亦趋地跟在罗慧娴旁边。

    叶夫人牵着小少爷下来，小孩儿比宁泱小四岁，估计是为了见客，穿了童版衬衫西裤，非常精致俊秀的小男孩，眼神却空洞无神，不笑也不说话，像个冷漠的小机器人，看起来谁也不想搭理。

    最后他也确实没有搭理宁泱，并且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都是对她爱答不理。

    宁泱真的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跟他混熟了一点点，一年后他被带去了国外，宁泱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她还真的有点好奇，那个小瞎子，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