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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 草庐重逢

    *

    同窗的公子小姐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活像一串凑热闹的家雀儿。

    他们可从来没见过魏长渊真的怵过谁,毕竟这位小爷刚来这书院,就把几个横行霸道的世家公子打得再也不敢来上学,从此魏小爷一战成名。

    只要是他露面的地方,方圆三里之内没有人敢靠近。

    偌大个书院里就只有另外一个纨绔少爷纪临能跟他混到一起。二人整日行侠仗义、翻墙翘课打秋风,荣获兰芝书院垫底的状元和榜眼。

    可如今,诸位同窗们竟然在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少爷脸上看到一丝诡异的屈服。

    魏迟察觉自己颜面扫地,于是他撇开众人的视线,下意识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昂起头来对夫子说:“下半句我忘了。”

    “啪!”老夫子手中的竹板子狠敲在书案上,传出一声皮开肉绽的脆响:“自己上来领板子!”

    魏迟一边磨磨唧唧地挪动着步子,一边进行苍白而无用的申辩:“夫子,学生以为这诗赋写的不好,写的不好自然记不住……”

    “你若是能写得更好,你来做夫子,我来做你弟子!”老夫子的骂声与唾沫齐飞,喷得魏迟一个劲地擦脸。

    魏长渊也是个颇有骨气的人,立刻开口吟诗:

    “重云叠竹草庐荫,几度思归梦枕衾!如君自有山中乐,何必临流更鼓琴。”

    夫子气得一边捋袖子一边捉魏迟,手中足有一寸半宽的竹板像打苍蝇似得“啪、啪”打在草庐里各个角落。

    谁知那魏迟身手奇绝,灵活得像只猴儿一般窜来跳去,夫子竟然连他的衣角也摸不到。

    面对这猫和老鼠一般的追逐戏,魏迟非但毫不收敛,反倒继续吟诗:“今夜月明何处宿,反正不背梨洲吟!”

    说着,他突然脚下疾停,一拱手道,“夫子!我作完诗了,我作完了!您不能再打我了!”

    吉光方才忍着的笑,终于攀上了脸颊。

    只见夫子的脸短暂皱作一团,像包子皮的十八褶。

    下一刻,一阵清脆无比的板子声“啪”地落下,伴随着魏迟的哀嚎,一群人捧腹大笑。

    魏迟耷拉着脑袋回到座位上,愁眉苦脸地盯着自己肿起老高的手掌。这幅样子还怎么推牌九!

    这时,身边不声不响地推过来一个小玩意,他没看清,皱着眉抬起头来,“你方才若是提醒我半句,我也不会……这是什么?”

    “清凉膏,给你涂手用的。”

    “?!”

    魏迟怔住片刻。

    他小心翼翼打开清凉膏,笨拙地沾了一点在指尖上,却半天下不去手。

    这位少爷拿拳头往别人脸上招呼的时候可没想过那么多,可但凡轮到自己吃一丁点苦受一丝罪,那心里得兜兜转转八十一道弯。

    忽然一只细白的手拽着他的衣袖拉过去,魏迟猛然抬头,看见吉光沾了一点儿清凉膏,轻轻地在他手掌心抹匀。

    她指尖儿的那一点肌肤碰到了他,像魏迟一个人偷睡在树杈上时,一片花瓣沾在鼻尖儿上时一样轻。

    此刻山涧竹林里有一股清风拂面而来,一点点吹皱了他波澜无惊的心绪,在他那笨拙而凌乱的心弦上,重重地弹出一缕琅琅之音。

    这一丝几乎不存在的琴音回荡在竹林深处,又被风吹过,发出簌簌的清吟。

    这竹林绵延到起伏的青山脚下,无人看见的竹林尽头,有一双靴子从华贵的轿辇上缓步走下,正是对外称病抱恙的奕郡王殿下。

    他穿着绣有丹顶鹤的浅金常服,袖口佩饰着一串红珊瑚念珠,乌发尚未结冠,流泻于洁净的长衫之上,让人无端念起岩岩如孤松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夫子和书童们看见这贵不可言的身影,总是心有灵犀一般退去一旁,以皇族之仪施礼。

    而谢宥齐只是带着谦逊的微笑,闲庭信步一般穿过书舍与竹林,走向深处的教舍。

    教舍之中的女学子们有一二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出现,激动地用手肘轻轻一推同窗,藏在窗框后面的少女心思不经意间开了花。

    就这样一传再传,茅庐里的学子们全都伸长了脖子往窗外望去,只望能远远窥见一眼这位奕郡王殿下的风采。

    魏迟一转头,正好看见竹林里闲步而来一个高瘦的身影,姿态娴雅,不卑不亢,一举一动皆如行云流水一般,这是只有皇宫之中才能教养出的好姿仪。

    屏风后一阵碎嘴声若隐若现地传来,魏迟的狗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是奕郡王殿下……”

    “郡王殿下风采依旧呢。”

    “殿下已封王建府,却依然能来兰芝书院求学考辩,真是难得……”

    “只可惜……殿下要娶妻了,不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与他相配呢。”

    “嘘,前面那位新来的同窗,不就是选妃那日便出得意外吗……”

    “她去过鼓楼街那样的地方……奕王殿下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吧。”

    这些细小的声音逐渐刺耳起来,魏迟拧眉,有些别扭地弓起背靠在后桌上,双手抱臂,佯作闭目养神,实则有一只眼稍稍睁开一条缝,偷偷看向吉光。

    只见她浑然不觉,书案上齐整地摊了一本厚重的课本,课本下面又垫了一本,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书。

    魏迟那双几乎没怎么寒窗苦读的眼睛雪亮无比,一眼便看清楚她偷看的那本书上的蝇头小楷。

    她居然看的不是闲书!而是兵书!

    魏迟肩头一抖,立刻打了个寒噤。

    真是个怪人!

    与此同时,同窗们传来一阵嘈杂,他抬起头来,只见奕郡王谢宥齐已迈入草庐,一双友善亲和的眼眸扫过来,凝住,然后漫不经心地落在自己身上。

    魏迟竟然又打了个寒噤。

    难道是他看错了?奕郡王为什么在瞪他?

    *

    同窗们纷纷站起来行君臣之礼,吉光不好再假装自己游离于课堂之外,只好恋恋不舍地将眸子从书本上挪开。

    她抬起头来,远远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眸,仍短暂失神。

    她的神识恍然一坠,如坠深渊一般陷入回忆中……吉光及笄那一年,她入宫叩谢姑母恩典,于长春宫风雨连廊下偶遇谢宥齐。

    只那雕栏玉砌之下的惊鸿一瞥,她便永远记住了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她才迟迟知晓,这位名满灏京的昆山片玉究竟是何等稀世容颜。

    与圣上的其他几位皇子比起来,谢宥齐是一位几乎无欲无求的疏朗君子。他总是习惯性地谦让、委曲求全,一声不吭地任人宰割,让李孝悌这样不属于任何皇子势力的纯臣们青睐有加,也让圣上心生易储之心。

    即便是伴他多年的吉光,也只在夺储的战果尘埃落定的时候,见识过谢宥齐的雷霆手腕。

    亦见识过,他为了自保舍弃陇西李氏,作壁上观地看着圣上受奸佞挑拨,将李氏尽诛九族。

    回忆如同幽深的潮水一般将她淹没,谢宥齐的身影在吉光眼中化作狰狞的赤焰,那是燃烧太尉府三天三夜不曾灭绝的鬼火。

    如今再见,昔年的怦然心动化作绵长的恨意扎在她的心上,只要微微呼吸,便有一阵阵刺痛传来。

    “我今日是以学生身份前来,请诸位同窗切莫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一切从便。”谢宥齐借了一方草垫席地而坐,温吞一笑:“我也只是有些疑惑,想请夫子为学生解答。”

    “嗤……”

    吉光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奚落。

    他们的交谈明显搅扰了魏迟,方才还在偷睡的他懒洋洋地睁开半只眼,只见他的凤眸微微上扬,回头瞥了吉光一眼,忽然凑近她,压低了声音问:“你们认得?”

    吉光摇头,波澜不惊地吐出两个字:“不熟。”

    不熟?

    魏迟挑眉。

    将这两个字掰碎了拼凑起来,品尝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不熟,意思就是认识但并不亲近?还是认识,曾经亲近,但现在不亲近了?

    魏迟忽然觉得方才那个平易近人的李吉光突然又远了,她仍然低头在偷看书,可身子明显坐得更笔直了一些,脸上仿佛覆了一层看不见的薄霜。

    魏迟不料,他们如今的一举一动全都落于那位表面在求学的奕郡王眼底。

    “我近几日重读孟子,感触颇深。倘若夫子允许,我愿亲聆同窗们的见解。”

    “殿下说笑了。”老夫子捋了捋胡须,“这都是些黄口小儿,略微识得些字,最多背两句论语罢了,老朽从不指望他们会自己读四书。”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多事,突然插嘴道:“夫子太谦虚了,谁说我们教舍没人读孟子的?我听说这位新同窗师从高人,岂能不读四书?”

    老夫子瞪了他一眼。

    魏迟打直脊梁,眯起眼睛来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那出头的家伙像是被当头挨了一棒,立刻灰溜溜地将脑袋耷拉下去。

    吉光长吁一口气,有些扫兴地将小书收起。

    老夫子打圆场揶揄道:“小女子而已,能识得两个字罢了,没有什么见识的。”

    “我朝女杰辈出,其中佼佼者当属本王姑母长春长公主,习文练武无一不绝。只是遗憾她早年战死沙场……可殊不知后辈青出于蓝,或许另有如此稀世女杰出世也未可知呢。”谢宥齐侧眸,“倘若本王没记错,这位应当是——陇西李氏长门嫡女。”

    吉光无奈,只好起身朝他的方向欠身行礼。

    谢宥齐笑了笑,起身作出一副请教的姿态:“孟子认为仁政可使王朝长久,所以想劝谏圣上避战,轻徭薄税以休养生息,同窗以为如何?”

    吉光避而不答:“殿下仁心所向,是百姓之福。”

    魏迟一哂:“我大殷边境动荡,边城收缩防守,若是长此以往,国都尽将拱手蛮夷。”

    众人传出一声惊诧般的讶异。

    “大殷将士强壮,有明君良帅相辅相成。”老夫子吹须瞪眼,“魏长渊!休得胡说。”

    魏迟轻嗤一声,正欲继续开口,忽而听见一声警示般的轻嗽,瞬时便将话头咽了下去。

    谢宥齐微微一笑:“今上推崇雄辩,诸位日后都是朝廷栋梁,凡所言有利于殷,自然百无禁忌。”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有些不同意魏君的说法,如今若是掀起战乱,势必要造成民生凋敝,流寇遍野。大殷如今所需正是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敢问殿下,何为生息?”吉光忽然抬头看他,“百姓得以不枉死、不饿死、不病死,众生皆能在大殷庇护之下生根发芽,方为生息。边塞人人自危,若不早日平定外患,何谈生息?”

    谢宥齐心中咯噔一声,哑然良久,半晌总算答道:“同窗见识在我之上。”

    老夫子磕巴半晌,尴尬一笑:“童言无忌,殿下切莫当真。”

    谢宥齐走到吉光面前,从腰上解下一物,双手奉上道:“这位同窗极为聪慧通透,格局见识皆远胜于我。这枚南洋骊珠乃陛下御赐之物,今日便送给这位同窗,万望勿辞。”

    吉光见推辞不过,倒也客气收下,道了声谢。

    夫子送谢宥齐离去,魏迟正想偷偷看一眼那枚骊珠,却听见耳后又传来酸掉牙的话:

    “殿下真是旷达,能容忍她如此羞辱。”

    “不过就是多念了几本书罢了,显摆什么。再念也不过是个女子,既考不得功名也承不了爵,有什么用。”

    “竟然还拿她与长春长公主相提并论……真是鱼目混珠。”

    魏迟站起身,飞起一脚将那长舌少爷的桌案踹翻:“你这么能说,怎么方才连个屁也不敢放一个?再让小爷我听见你满嘴喷粪,我就把你吊起来挂到地里一天一夜,教你好好施肥!”

    草庐里瞬间一片凄寂。

    魏迟收声,走到吉光桌前轻轻敲了两下,压低声音:“同这群笨蛋上课有什么意思?走,翘课去。”

    说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翻窗跳出草庐,不忘回头威胁:“谁敢告诉夫子,我便将你们的书囊喂猪。”

    吉光正好也没了继续上课的心情,她特地与夫子告了假,循着小路下山。

    看见她,魏迟眼睛一亮,从树上跳下来,稳稳落在她面前,嬉皮笑脸道:“我还没见过逃课还要告假的。”

    “嗯……?”吉光迟疑道,“不需要吗?”

    “?”

    “……”

    “渴不渴?这破地方连个水井也没有。”说着,他从地上捡了两个光溜溜的石子,瞄准树上的果子打过去。

    果子骨碌碌滚下来几个,他捡起来擦了擦便往嘴里送,片刻咀嚼后,发出一声陶醉的叹息:“熟透了。”

    说着,把剩下的都递给吉光。

    吉光盯了一会,没接:“还没洗你就吃?”

    魏迟眉头一蹙,转身就走。

    吉光以为他恼了,也不语,只是慢慢跟在后面。

    谁知不多时他又弯回来,伸手递过来:“洗过了。”

    她低头,看见少年修长白皙的掌心里承托着两个浑圆鲜红的果子。

    吉光接过来,忽然想起前世有一次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魏迟亲撰的狂草。

    多年过去,笔迹的挣扎和痛苦依然如烈火燎原之后剩下的滚滚灰烬,无比隽永地刻在她的脑海中:

    “军需告急,粮草已绝。吾已下令以草根树皮为食,野果也视为珍馐。下月率军深入不毛之地,欲死战,望置之死地而后生。望灏京来援,望救。”

    ……

    “你尝尝,这果子可是书院的上佳珍馐。”

    五味杂陈之下,吉光终于将果子送到唇边,咬了一口,眉头蹙了半晌,终于舒展开来。

    “好吃吧。”魏迟大笑着,拍着胸脯说,“小爷我挑的果子,自然是最好的。”

    *

    吉光和魏迟二人乔装改扮一番,又去了流天澈地。

    吉光负责当军师,魏迟负责下筹码。二人无比默契,在吉光的指挥下有来有回地输赢几把,也算小赚了一笔。

    等兑了银票,魏迟分了吉光六成,“以后你要是想来玩,尽管吩咐。我就是你的随身护卫,负责保护你的安全,你只管赢钱便好。”

    “那我觉得六四分亏了,我要七三分成。”

    “行行行,你是军师,你说了算!”说着,魏迟大手一挥,将银票悉数塞给吉光。

    这时,远处一辆装饰颇为简素沉稳的马车缓缓而来,魏迟只瞥了一眼,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恐惧:“坏了,快跑!”

    吉光不明就里,被他抓起手腕来便往深巷里钻。谁知还不等他们跑半条街,几个壮汉便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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