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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十九 夜归

    *

    “魏迟?你……”

    她迟疑着开口,刚想侧过头去看他,谁知却听见魏迟在她耳畔低语道:

    “不要回头,吉光。不要回头。”

    这好似还是他第一次这样轻声呢喃出她的名字,而那声音的尾音几乎夹杂着一丝难抑的哭腔,被他用力按下。

    “虽然我曾经在书院对你许诺过,你我只是契约成婚。待你来日有了心仪之人,我便会十里红妆送你出嫁。但随着时日越久,我越来越怀疑自己,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向你说这样的话吗……?”

    “……”

    吉光轻声叹了口气。

    她曾经设想过她与魏迟的末路,或许是重新回到敌对的关系,或许是成为并肩而立的人。

    但眼前的一切都是她始料未及的。

    魏迟旋即轻声道:

    “起初,我偶尔也会帮你物色真正的良缘。可是无论是奕王也好,裘三也罢,我总觉得他们不够好,却也无法阻拦你去见他们,我好似也没有理由阻拦。”

    “你在游船上的时候,我曾不不止一刻地数着书院的钟声,我在想你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片刻想到过我?”

    她安静下来,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平复,然后温柔地询问:“魏长渊,你今天逃课了吗?”

    她看见地上的影子使劲摇了摇头,“我很想来找你,但又想到你见到我不会开心。你因为和我成婚之后就不能再去书院上课了,我拥有的本该属于你。所以我猜你一定不喜欢我逃课。”

    吉光轻轻叹了口气,慢条斯理道:“不会不喜欢。”

    一时间林中安静极了,几乎连一片树叶落下都有声音。

    “那你见到我开心吗?”

    “开心。”

    “你骗人。”魏迟的声音很委屈,“虽然我只不过比你大两岁,却总是觉得你离我好远、你比我年长许多,思虑永远比我周全。我总觉得我在你眼里像极了稚童,却又不知如何赶得上你的脚步。”

    吉光轻轻叹息。

    她轻轻侧过脸,余光落在少年肩上,看见他垂着头,长发遮掩住他的眉眼,看上去说不出的失落。

    他们信马由缰,乌骓马轻盈地在林间踱步。

    吉光酝酿许久,开口道:

    “魏长渊,总会有一天,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到那时,无论其他人走得比你快还是慢,都无关紧要。因为你们走得原本就不是一条路。”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那么这条路上,你还会陪我多久?”

    不知什么惊起林中的雀鸟腾空而起,乍响之后,林中重归寂静无声。

    “我会陪你很久的。”

    “会永远吗?”

    “……恩。”

    *

    近些日子,朝中正因为孟启珩的事斗得如火如荼。

    朝堂上的臣子们悄然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自然以平南公为首,主张严惩孟启珩、为骠骑将军讨回公道;而另一派经过多次更替迭代,竟然逐渐开始以兆王为首,主张为孟启珩脱罪。

    而无论是哪一派,都坚持着同样一件事——严惩孟挽涟。

    这个并不无辜的女人,将会被她的政敌和同族一起,送上了断头台。

    吉光走在狭长的幽冥道里,感受着耳畔徐徐送来的阴风,她裹着斗篷的肩膀有些微微发抖。

    她特意请李慎带她来京兆尹府大牢,让她最后见孟挽涟一面。

    女监的最后一个牢房里,一个穿着囚服的女子盘膝坐在草垛旁。她脸上带着恬淡祥和的神情,似是这周围的一切早已没办法再影响她。

    狱卒帮她打开铁链,低声叮嘱道:“小的就在不远处,这女人若是厮打闹腾起来,您可得记得喊我。”

    吉光道了声谢,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递了过去:“有劳。”

    他们的声音惊动了孟挽涟,只见她忽然睁开眼,抬头看着吉光,眼里露出诡异的微笑:“你来做什么?不会是想让我招认吧?该招的我已都招了,你说什么也没用了。”

    吉光走了两步,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我自然知道你都招了,只是还有些事情未能妥当,思来想去,还是借你的口说出来比较好。”

    孟挽涟抬起一双被捆着锁链的手,仔细地抿了抿额间落下的青丝:“若是想让我连带旁人一并与我同罪,那你还是收了这份心思吧。”

    吉光笑了笑:“听说此番东窗事发,江南云氏拼命襄助孟大人,朝中的兆王也在出力相帮,恐怕孟大人是不能陪您上路了。”

    孟挽涟侧耳听了,面不改色:“堂兄原本就未涉入其中,只要我不说,你们谁能治得了他的罪?”

    吉光点头:“的确如此。不过祖父刚刚决心大开宗祠,将魏长锦脱出族谱,发配回孟家。您说,云氏容得下一个背叛她的丈夫,可否容得下一个横出来的儿子?如果孟启珩失去云氏的助力……甚至,云氏反咬一口,那么孟启珩还能否在朝堂上立足?”

    孟挽涟一愣,咬着牙道:“李吉光,你敢动我儿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吉光不理会她的威胁,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轻飘飘地扔过去:“这上面是孟大人结党的证据,倘若您能一五一十地告诉主审官员,魏长锦即便脱出族谱,也能苟存一条性命。”

    孟挽涟抖着手将纸捡起来,才看了一半,便将纸丢到一旁:“你的心肠好歹毒……你这是要害我孟氏再无活路……”

    “你们在杀死骠骑将军之前,是否也曾这么想过?”吉光的眸光冰冷。“可曾想过他是护国忠良,可曾想过他也曾立下过汗马功劳,拖着一副残躯回京养病,却被你们如此折辱,如此虐杀!?”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孟挽涟疯笑着,“一个正人君子,能在正妻进门之前便和军妓诞下一子?我还未进门,他儿子便已经那么大了。那个贱妾生养的儿子,就那么明晃晃地站在我面前,看得我碍眼……尤其是他叫我母亲的时候,我恨不得掐死他!”

    吉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忽然意识到再与孟挽涟纠缠下去是没有必要的。

    她转身走出牢门,忽然听见孟挽涟踉跄着朝她冲过来,却被手腕上的铁链紧紧拽着,只能跪倒在牢门口,双手抓着牢门,双眸通红:“李吉光!——”

    “——你救救我女儿,她是唯一无辜之人。”

    吉光的脚步未停。

    “忘了告诉你,昨夜孟玉枝死于心力衰竭。”

    “………………”

    她慢慢回过头,盯着牢里那张娇养出来的脸:“孟挽涟,你可知长渊曾真正视你为母?是因为你太恶毒,所以你命中的三个孩子,都会离你而去。”

    *

    不知是不是吉光在牢中的一番话刺激了孟挽涟,接下来的事情几乎毫无阻碍。

    孟启珩被言官弹劾,罪名除了杀人之外,还有结党营私的罪名。此言一出,朝中无论站队哪边的朝臣们,都不敢再替孟启珩说话。云氏宗亲在得知了魏长锦的存在之后,更是气得直接兴师动众来到灏京,将云氏接回了母族。

    一夜之间,孟启珩遭人背弃,纵观朝局竟无一人敢替他求情。

    圣上在连日的抉择之后终于下令重审当年旧事,骠骑将军被杀的案子终于又开始重新调查。

    在孟氏亲族的告发之下,终于将孟挽涟和孟启珩合谋杀人的真相公之于众,二人被判斩刑,即刻处斩。

    魏迟知晓了他们二人处斩之事,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句便钻进了书房。吉光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件事,于是便悄悄拿了些补品和点心,前往玉竹苑探望蒲如林。

    她刚进院中时,蒲如林正拿着一个小小的锄头锄她的药圃。

    吉光走近一看,笑道:“小娘这是一日也不肯歇着。”

    白术在一旁笑道:“生怕我们来锄地,把夫人的宝贝药材伤了呢,隔一天便起来一次,陈太医叮嘱的话是一句也不肯听。”

    蒲如林从药圃里出来,就着杜松手中捧的水盆洗了手,声音轻慢:“还说呢,你们两个小家伙连个薄荷也种不好。”

    说罢,她连忙拉着吉光在石桌上坐下,命侍女上了茶点。

    吉光叮咛道:“适度活动虽好,但小娘的伤口还未长好,切不可多动。”

    蒲如林沙哑着嗓音笑道:“知道了。你来比她们两个还要唠叨。”

    她命杜松和白术去准备新鲜吃食,自己则就着桌上的茶具开始沏茶。她一边手脚伶俐地沏茶,一边抬起笑眼,“说罢,今儿怎么得空来看我了?我记得今天可是长渊好不容易从书院回来的日子呢。你们小夫妻俩刚成婚,怎么不多腻歪一会儿,跑来陪我做什么。”

    “长渊在念书呢。”吉光脸上微微发红,很快垂下眉眼,“孟氏今日问斩。”

    蒲如林收起笑容,她轻轻抚了抚脖子上的伤口。她被伤到了声带,如今说话仍然不复从前的嗓音。

    “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吉光慢慢晃着碗中澄澈的茶汤一会儿,然后定定地望着她道,“小娘,从头到尾,这都是您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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