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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沧州府

    马行驶在青山上,蜿蜒的小道,两侧陡峻的岩壁看不清前路。在越过山头的不远处,一座青石垒成的城池赫然耸立在平原上,不知道谁狗爬一样的大字挂在墙头,写着“东午门”。

    宋慈恩缩在许惠萍怀里,眼见着熟悉的城池越来越近,“李阿伯还在守城吗?那些婶婶还在闲聊么?”她想着,忍不住挺直了身体,极目远眺。却看到城墙上一抹红色的影子。

    那是,刘姐姐吗?她望着远方的故人,像做着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这是小时候的刘姐姐!她脑海里不断涌现和刘琳相处的点点滴滴,是儿时在青山上追逐打闹,是在城里闲逛听曲,是翻墙出去喝花酒,是新年夜烟花下醉酒耍剑。但最后慢慢定格在她跪在灵堂穿着缟素,双眼赤红的样子,是她是斩断头发,扛起红缨枪,带头冲锋的样子。

    她是刘伯父的次女,是二十年后再也不会笑的刘将军,是镇守沧州的刘都尉,是她二十年未相逢的故人,也是她未过门的嫂子,刘琳。

    那抹火红色,策马疾驰,朝着他们来。少女单手持缰绳,随着用力,马蹄悬在半空,飞舞的发丝还有着朝阳的余温。

    “怎么才回来,我和阿兄等你们老久了。”人未至,少女清澈地声音从远处传来。仔细一瞧:一双锐利的丹凤眼,挺翘俊秀的鼻子,艳红小嘴,饱满的鹅蛋脸,眉宇间压不住的英气,虽还稚气未退,却活脱脱一副美人胚子。

    “阿爷。”一男子策马随后而至,方脸粗眉大耳,生得极为魁梧,披上身上的明光甲,就如一座移动的小山。

    刘瑧哥哥,刘伯父长子。和刘琳姐姐火辣的脾气不同,他极为沉稳少言。

    前世,他一直是负责劝架的老好人,沉默的老大哥。几乎没见到他发过脾气,除了......前世崔知府压粮不放,他提刀冲进执政堂,怒斥一众哭穷的沧州府大小官吏,富商豪族:“城墙外,百夫兵卒舍生忘死。城墙内,高官富贾,竟金迷纸醉。可叹,明镜高悬,竟照不出这猪狗不如的畜生;人心不古,豺狼虎豹,竟屈居堂下!”语毕,一刀斩断堂前“公正廉明”牌冕。

    可惜,这样壮烈的汉子,随着刘伯父出征,却陷入敌军埋伏,只有一具残尸被抬了回来。

    刘琳不理会在她面前张开手的刘大柱,一个跨步,翻下马,健步冲上去,抱住正愣神的宋慈恩。在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里,宋慈恩缓缓从往日的记忆里挣扎出来。

    “可是慈恩妹妹?我是刘琳,你叫我刘姐姐就好了,以后你就和我混了,你咋瘦成这样?没事,以后我罩着你。”

    宋慈恩仰头憋住泪水,用鼻音轻声回“嗯。”

    “哎呦!”刘琳抱住脑袋,埋怨地看着敲她头的许惠萍。“阿娘!”

    “说什么我罩着你,没大没小,哪学的江湖气。”许惠萍叉着腰毫不客气地说。

    “阿娘!”刘琳不满地嘟着嘴,小声说:“好歹不要在妹妹面前拆我的台,我这头一次当姐姐,这稀罕劲还没过去呢。”

    “就这小胳膊小腿,还想耍姐姐的威风。”响亮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刘大柱嘎嘎嘎笑得开心,刘琳黑了脸,从容地撸起袖子,一套虎拳冲向刘大柱面门。老远还能听见,刘大柱贱兮兮的声音:“哎嘿,打不着,哎嘿。”

    宋熤川忍不住再次想:“这真的是阿爷说的沉稳靠谱的刘伯父吗?”

    如果宋慈恩能听到他的心声,肯定会疯狂摇头。但她此时正乐呵地看着刘姐姐狂揍刘伯父。她内心默默为刘琳加油助威:“哎嘿,这下勾拳,漂亮!对对对,朝着下三路打。哈哈哈。可惜还不熟,不然,我就可以喊出来了。”

    但这样的快乐并没有留存太久。

    不知道刘大柱从哪里突闪出来,大喊着“借过借过”,直接把宋慈恩撞倒。身后的许惠萍着急把宋慈恩扶起来,却被刘大柱顺手拨到一边。

    “刘大柱!!!”

    被媳妇和闺女胖揍一顿的刘大柱终于安分起来。

    但,慈恩注意到他眼睛盯着宋熤川轱辘轱辘转。她瞬间就明白刘大柱打着什么算盘,不由露出一个看戏的坏笑。“抱歉了,阿兄~”

    眼见着,刘大柱一把搂过站在角落里发呆的刘璋,和宋慈恩,宋熤川介绍。“本来应该回去说的,但是他们来都来了,干脆一起介绍了。这是犬子刘臻。”被刘大柱夹在怀里的刘臻,无奈又羞涩的笑了笑。

    刘大柱道:“这小子不太爱说话,但你们有啥活都可以指挥他干,他不缺力气。”

    说完,拉过立在一旁的宋熤川。“这是你宋叔他崽,嘿,刘臻,这你弟,来握个手。”顺势牵过两人的手,抓在一团。“好,这样你俩算认识了。”宋熤川和刘璋脸上露出如出一辙的苦笑,他们默默地用眼神交流。

    “刘大哥,辛苦了。”

    “害,习惯了,习惯了。”

    刘大柱看着他们俩交流,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瞥向宋慈恩,伸手欲抓。

    刘琳飞快挡在慈恩前面,生怕刘大柱又整出什么幺蛾子,隔空对着刘臻喊“恩恩就不用介绍了,咱妹妹。”刘璋心领神会地大喊“对,咱妹妹哪还用介绍。”

    刘大柱收回伸出的手,看起来失落极了。但随即顺手把怀里的宋熤川掏出来,推倒刘琳面前。“知道他是谁不?”

    晕乎乎地宋熤川还没清醒,就听到刘琳大声说“知道,你给我整的童养夫。”

    宋熤川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耳朵都变成了粉红色,他张着嘴,结结巴巴说不出一个字。原本清冷的面容因为满脸红晕,像极了堕入凡间,沾满红尘的仙人。

    宋慈恩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到得靠着许惠萍才能站稳。

    果然刘伯父就是天克阿兄。可惜后来阿兄逐渐麻木,还可以面不改色地称呼刘伯父:“我英勇不凡,帅气逼人的岳丈大人”。害,老皮子阿兄一点都不好玩了。还是现在被逗得羞红脸的阿兄好玩。

    当然这些宋熤川并不知情,他要是知道他亲爱的妹妹这么想,肯定会大喊着:“汝人否?!”疯狂揉慈恩有着婴儿肥的小胖脸。

    除了羞得冒着蒸汽的宋熤川,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东午门,来往的走贩,扛着锄头进出的农夫,农妇,热闹极了。

    说起来,刘大柱算是沧州府最奇怪的长官了吧。沧州府以中央鼓楼为界,西侧位于上风向,多为达官贵族,家族遗老。东侧属下风口,多是私商走贩,或是农民苦力,尤其是越靠近东午门,家境越发贫穷,靠近城墙的一侧,也常有流浪的弃儿席地而睡。

    但,作为沧州府最高军事统帅,镇西大将军的刘大柱,却偏偏举家搬迁到鼓楼东侧,东三门处。这还没完,每次通行弃正午门不入,偏和庶民走东午门。沧州府的豪强谈其次,总以扇捂面,笑道:“真是......穷酸呀,不亏是泥腿子,虽侥幸爬上高位,也不过是狗穿人衣。”

    曾记得,那年春日宴,被贵女讥讽,几乎哭着跑回来的刘姐姐,也曾大声质问刘伯父。

    但,刘伯父直到后来,才语重心长地和他们说:“我们身为父母官,就应该是百姓的遮阳伞。民生多艰,你不亲眼看,怎会知道?你若问,又置他们仅存的尊严于何地?走哪个门,都是回家。但是,对于那些挣扎着活着的百姓,你若看到了,便是他们一生之幸。”

    他顿了顿,半百老人眼里泛着泪花:“你阿爹我,也曾是乞儿,我知道饿肚子的感觉,知道为了生存放弃尊严的滋味。只有天下不再有弃儿游民,不再有为了半个发黑的馒头和野狗抢食的人,你爹我和圣上的起义才有意义。”

    他指了指远处耕作的农民,道:“田人是最能忍痛的,徭役,苦役,风霜相煎,他们从未有怨悱。但,作为一州之长,你们可不能不能忘记百亩良田下的枯骨,可不能忘记堆在高台下的黎民。他们不能只是是盛世的点缀,将相的功勋。只是可惜,几乎所有人都忘了……”

    眼前,城外泛黄的稻穗随风舞动,卷起层叠的浪花,田间的农民若隐若现,丰收时节,来往人脸上都挂着笑颜。望着荷锄而归的农人,前世种种,恍若云烟。

    宋慈恩侧头望去:刘大柱神情专注地看向远方的稻田,一双眼是掩不住地深情。心想:“若是刘伯父知道:再不过两年沧州府仓廪府库皆满,百姓岁晏有粮。往后五十年,不增粮税,轻徭薄税。他一定会很高兴吧。”

    远处一妇人在呼唤刘伯父,宋慈恩抬眼看过去,那妇人以葛巾包首,穿着还沾着泥土的缚裙。她对着刘伯父道:“刘将军这是打哪回?”

    刘大柱笑嘻嘻将宋慈恩和宋熤川推至人前,道:“喏。”

    妇人看着宋慈恩,眼睛都瞪圆了,原本伸出的手,又背到身后。道:“你从哪拐来的娃娃,这个妹儿长得乖得很哟!”

    刘大柱龇起大牙道:“那可不,俺亲侄子侄女,恩恩,这是恁张婶。”

    宋慈恩笑着,握住张氏闪躲的手:“张婶。”

    张氏另一只手在身后揩了揩,小心翼翼地贴上宋慈恩的脸:“白白生生的。”

    旁边不知何时围了一圈农归的妇人。一人说:“这娃娃哪个屋里的?”旁边一人回:“刘将军府上的。”又有人忍不住夸赞:“哎呀,这个女娃子长得才巴适呢,简直不摆了,哦呦要是我生的,那是睡戳了,都要笑醒哦。”旁边人笑骂:“好大个羊儿邀不上山嘛,你个天棒,真敢想。”

    直到宋慈恩,脸都要笑僵了,他们才从人群中出来。

    山腰位置,树林深处,锦鲤庙内。

    一男子穿着佛头青色绫锻袍子,一边把玩着鎏金翡翠扳指,一边看向对面连着的两座山头。他似乎想到什么,对身旁穿着蜜合色锦锻袍子的男子说“那个山匪头子怎么说?”

    蜜合色男子凑近耳边,低声说“殿下,他没有完全答应我们的条件。”

    “哦?”

    蜜合色男子比了个五:“他们说,至少要这个数。”

    “呵,五十两,他倒是想的好”

    “那我们?”

    “照做就是。反正他们吃进去的迟早吐出来。”

    “那崔家那个草包哪里?”

    “不用管,放心,就他和他那个卖夫求荣,一心想要攀高枝的娘,不可能错过,能够除掉他大哥上位的机会的。这个事,按原计划进行就行。不过......”

    他一把揪住男子衣领,男子踉踉跄跄跪在身侧,又用另一只手钳住男子下巴,居高临下地说道:“你可注意些,楼里的生意小心些,把货看紧点。这批货必须万无一失,再像上次那样放跑几个,那些你招呼别人的法子,可全挨在你自己身上了。”

    语毕,狠狠一甩,蜜合色男子勉强维持稳定身体,差点趴在地上。

    “是。”蜜合色男子抱拳,站起身,退至身后。

    “哦对。”男人又转头补充道:“圣上那讨人厌的鹰犬,如今可是闻着味就来了,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是,殿下。”

    远处一声惊雷,惊起一群鸥鹭。

    此时刚回府的宋慈恩还不知道,一个人的突然造访,再一次打破她来之不易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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