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秽

    绯红麒麟纹官袍是裴肃郎上朝朝服,与平素在府衙内办公所穿官服并不完全相同。

    颜色比朝服要浅淡一些,袍子样式也不如朝服周正,衬得他整个人稍显随性,他身材修长,一手在前,拢拢袍袖,另一手背在身后,此刻再看他,分明是有些弱气的。

    刘树见着裴肃朗身影,便要将头垂了下去,想起这样周身一股子书卷的人刚才打横抱起一个“男人”,颇为得心应手。

    那般姿态就连以气力自豪的他也是比不过的。

    因此刘树不由得再瞥一眼裴肃朗,满身的儒雅之态比起世家贵族家的子女也要略胜一筹。

    唯一形容失态的地方,便是胸膛往下,润湿一块拳头大小的布料,应是水渍。在砖红色的官袍上尤为显眼。

    刘树再往上看,便与裴肃朗视线对个正着。

    刘树赶忙将视线收回,低下头去,心知这是冒犯了大人,内心忐忑。

    还不望用眼光瞟视李寉。

    李寉也收起刚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双手贴合,左手握拳,右手包住,放在身前,做一个标准官礼,垂下头。

    等裴肃朗走近后,道:“大人好。”

    刘树捺下紧张,恭敬道:“大人好。”

    裴肃朗的手隐在袖袍里,隐约见得手握成拳,他眉心微蹙,垂下一点眼皮遮住漆黑眼眸。

    他道:“不必多礼。”

    正要问,崔孔紧便赶慢赶到静室,他年过七旬,见刘树和李寉报明身份,以为裴肃朗出了事,大惊失色,匆匆背上药箱往尚书府赶。

    怎奈刘树李寉脚程忒快,太医院离尚书府又有些距离,这一奔走,命都去了大半。

    崔孔满头白发,上唇蓄了白胡须,刚到静室,便大口喘气,将唇上的白胡子都吹了起来。

    刘树是个有眼力见的,忙帮崔孔卸下药箱。

    崔孔断断续续道:“二位小官跑得实在太快,老夫还未问明白尚书令大人究竟出了什么病况,老夫心里也好有个把握啊,哎!”

    当御医着实难当,他们太医院的太医哪个不是谨慎小心。

    如此说一句,实乃胆战心惊成了习惯。

    崔孔边说,渐渐缓过气来,却听耳旁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男音,“崔太医,非是我患疾,”

    裴肃朗顿了一下,似是将手握得更紧,“患病之人现下在里间躺着。”

    崔孔一累极,便要将眼皮子闭上,如此一听,浑身又是一震,松弛的眼皮仿佛被某种粘性极强的物什粘住,再颇为艰难睁开。

    向来冷峻的人正如青竹般站在自己面前,忙又颤颤巍巍俯身行礼道:“下官失言!”

    裴肃朗却是扶了扶他的手,手掌里的黏湿便看得更为清楚,埋首的崔孔微微一怔,睁大眼睛。

    却听裴肃朗道:“崔太医言重,请起身,莫要折煞本官了。”

    崔孔抬起头,浑浊的双眼在苍老的眼皮里转了转,面色似有犹疑,顿顿,终是开了口,“大人,里间那人可是患了哮喘?”

    崔孔再看一眼裴肃朗手心,此种病发病症状他从医几十年,断不会认错,哮喘症状其一便是呼吸困难,若情况再严重一点,患病之人就会无法控制唇舌。

    口腔里的唾液便会一股脑泄出来,换言之这是将唾液糊了裴肃朗一手!

    崔孔又再打量裴肃朗官袍,见上边一片湿痕,猜测自己的推论八九不离十。

    崔孔沉默了,他在太医院做事,听过不少裴肃朗事迹,大部分官员都评价他为人冷酷,做事不近人情,从他上任打击朝廷太贪污案便可见一斑。

    可是问何人又能忍受下自己如此……

    “大人现下满身污秽,这可如何是好?”崔孔想着,便将话说了出来。

    裴肃朗将手收回去,拢在袖袍中,“无妨,换一身衣服便是。崔太医还是快去瞧瞧里间那人。”

    裴肃朗顿顿。

    刘树最擅察言观色,抢声道:“我这就去打一盆水来,好让大人净手。”

    李寉有种强烈的直觉认为自己不该呆在此地,也应声道:“我随刘树一同去。”

    两人消失在耳门后,裴肃朗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为官久了,想必崔太医应能记得言多必失的道理。”

    崔孔心下一震,微微埋首道:“大人说得是,下官自然晓得什么该言,什么话又说不得。”

    说着,他又往屏风后面瞧了瞧,不禁好奇里面那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

    温丽湘早在裴肃朗将她放在床榻上便缓过劲。

    哮喘是她的老毛病,从小时候带的病根,这么些年,因着这病,也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

    顽疾难医,从江陵一路感到长安,发病也不如在家中频繁,温丽湘索性便不再管它,就连寸心木梨也说她这病是好了。

    她也以为自己出一趟家门是完全好了,未曾放在心上,今日却实实在在让裴肃朗救了她一命!

    温丽湘知道自己发起病来是何模样,以往阿爹阿娘不曾嫌弃过她。

    如今却是让裴肃朗见了她如此丑态!

    到底是老天爷在捉弄她,让杀她之人又救了她。

    温丽湘蜷了蜷身子,侧着身子,手握成拳头,放在自己脸庞,白锦墨竹,连屏风也是如此简单。

    裴肃朗的身影在屏风之后,影影绰绰,瞧不太真切。

    那些人说裴肃朗如何如何,可他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此想着,她的脸烧了起来,除了阿娘阿爹,裴肃朗是第一个不嫌弃她的外人,刚才不知何人所说的满身污秽,她也是听见的。

    那必然是很脏的!

    温丽湘轻轻颤颤眼睫,将拳头握紧了,身下床榻也是那人身上的青竹味道,隐约夹杂墨香,更让她心头难安。

    她稳稳心神,撑着床榻上的木席起身,待不再觉得昏眩,便穿上鞋绕出屏风。

    裴肃朗背对她。

    崔孔正好看见她,还未说出口的话顿住。

    温丽湘不忘礼数,朝崔孔行礼,崔孔也朝她拱拱手。

    裴肃朗心觉奇怪,便转头一看,恰好与温丽湘目光相对。

    温丽湘一身天青色襦袍,衣袍将她衬得极为纤瘦,发髻有些散乱,额角流出几缕发丝。

    穿堂风一吹,带动她的衣摆,连带那几根发丝也拂在空中,站在屏风旁边,好似那白锦绢上的墨竹。

    裴肃朗一直都不认为是自己的错觉,那双眼眸看人始终带着柔柔情意,仿佛一瓶埋地多年的醇酒,总让人带着点点醉意。

    温丽湘渐向他走近,朝他恭敬行礼,“多谢大人相救,”说着,她看了一眼裴肃朗的手,以及官袍上的湿痕,垂垂眼,又看向崔孔,“崔太医说得不错,我确是患了哮喘之症,此乃顽疾,是老毛病了。”

    崔孔一听,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片刻,沉吟道:“既是哮喘,还是马虎不得,不若老夫好生再替小官把一把脉,若是能将小郎官的顽疾治好,也算老夫功德一件。”

    崔孔从医几十年,一听顽疾,便来了兴趣。

    温丽湘心口一跳,下意识将手掩在身后,若看出她的女儿身那就是犯了欺君大罪!

    她强作镇定,道:“崔太医的好意,我心领了,此病我向来是照着家里药方开药,若太医帮我开上这一副药,那我在此便谢过太医了。”

    崔孔微微顷身,“你且说说。”

    温丽湘回忆起自己每次发病都要喝的药方,“以射干、麻黄、细辛、款冬入药,可起到祛痰、止咳、平喘效果……”

    温丽湘说了半响。

    崔孔一一记下,“老夫午后便将药送过来了,不知小官”

    崔孔目光在温丽湘与裴肃朗之间来回转,他记得此次制举招选举子,裴肃朗最终只选择了刘树与李寉在旁协助他,不怪他不知温丽湘。

    过了一会,他才斟酌道:“不知小官与裴大人是何关系?你可是在尚书府做事?”

    温丽湘刻意不去看裴肃朗的脸色,道:“我名唤温非,是大人破例招选的儒生。”

    温丽湘说完,心头都跳得厉害,此言经她口说出,到底少了底气。

    崔孔颇为讶异地看向裴肃朗。裴肃朗平素最是厌烦凭关系做官之人?世家里,凡是凭家世为官的,裴肃朗每每在朝堂言论,从不留一分脸面。

    裴肃朗眼色沉了沉,微低头盯着温丽湘头顶,“温非却是本官破例招进尚书府的帮手,太医自可将药送到此处。”

    微沉的嗓音响在头顶,温丽湘太阳穴突然跳了跳。

    裴肃朗既亲口所言,崔孔也不便再过多询问,道:“如此,下官便告辞。”

    刚出耳门,刘树便端一盆水进来,李寉跟在身旁。

    李寉一眼便看见了温丽湘,眉间稍动,“我道大人破格招收的人是谁?原来是你!以后我们便可一起共事了。你不知你那日所言论名田制确实切中要害,大人这些时日便叫我们去长安近郊记录名田制弊端,与你所说不差分毫!”

    裴肃朗听着,眉眼微动,叫刘树将铜盆放到外面,静室并无放盆的架子。

    温丽湘刚好把握时机,自荐道:“我端着让大人好生净洗一番便好,”说着,她接过刘树手里的铜盆,端到裴肃朗跟前。

    裴肃朗看看她,也未说什么,将手放入盆中清洗。

    水声哗哗。

    温丽湘垂头看浸在水里的手,白皙,手背隐有青色血管突出。

    她眉心紧蹙,手指抠主铜盆盆延。无论怎样做心里预设,她还是难为情,更为脏了裴肃朗的手感到羞愧。

    却听头顶响起一阵声音,“你不必介怀,当时人命关天,情况紧急…本官是自愿的。”似是怕她多想,上头的声音飞快接上刚才的话,“若是过意不去,本官现下便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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