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户

    温丽湘还是轻而易举发现了裴肃朗语气里的不正常,心下有些波澜,因着这话,心口又仿佛柔软的羽毛轻轻蹭着心脏。

    她思考裴肃朗话中的言外之意,仍盯着裴肃朗的手。

    外边儿关于裴肃朗的传闻她听得并不少,听得最多的还是裴肃朗出身白丁云云。

    换言之,他不仅是一众世家世袭官员里格格不入的存在,同时在民间对他言辞也不一。

    唯一能确定的是,看好他的人并不多。

    从毫无身世背景的儒生平步青云,官路亨通,几乎是一步登天,不说也知——

    这样的人,一旦从云端上跌下来,那将是万劫不复!

    温丽湘听得多了,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何况仅仅凭这一次的相助救了她的命,她还是没办法对他另眼相看。

    她只是不解,明明一介白丁,举止却是如何都表露不出半分鄙陋之态。

    就好像现在净手的动作,慢条斯理,待洗好后,将手拿出来,手背沾有透明水痕。

    刘树再狗腿地递上绢帕,折叠四下。

    裴肃朗微转头,接过帕子,微点头道:“多谢。”再将帕子散开,覆在自己手背上。

    不论何时,这人都是站得挺拔,如同他身上自带的青竹香。

    人如松竹。

    前世传言裴肃朗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让一个怀他孩子的孕妇生生冻死在府门口。

    当下,温丽湘又确实没法将传言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温丽湘小心关注裴肃朗动作,因她比裴肃朗矮上一个头,目光平视,只能看到裴肃朗的脖子,因他站得笔直,脖颈修长,呈现肌肉弧度,喉结在其正中央,微微上下动作。

    温丽湘的眼光略微在上面停留片刻,又因铜盆太过沉重,端了这许多时间,手臂微微酸疼。

    她尽力忍耐着。

    在家中,因她生病阿爹阿娘总是担惊受怕,她则是能忍便忍,少给阿爹阿娘添麻烦。

    她微微挪移手掌,以便自己能支撑得更久一些,在刚才几乎是放肆打量裴肃朗的一举一动时,又微垂下头。

    作为未出嫁的闺阁女子,如此盯着一个外男看,是不合礼制的。

    这样想,温丽湘两边脸颊慢慢爬上红晕,心口跳得厉害,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裴肃朗刚才所说的话上。

    此刻也不过才须臾。

    刘树与李寉确是四目相对,面上皆是震惊。

    就算温非看待问题眼光独特,在贡院那日当众言言论名田制弊端,可她确确实实制举落榜,就就连他两个进士第一第二也是几经裴肃朗审考。

    差不多半旬光景,这才被裴肃朗委派真正做起实事来。且还不是关于水利之事。

    眼下他们需得熟记《奉微律法》关于田律方面的内容,还得再次誊抄下来,余留一纸空白,借着走访民间,记录其中弊端。

    虽说是弊端,可这田律条法如何解读依照个人理解,走访也只是为了记录下其中自己认为不合理的地方,这其中的衡量全凭自己斟酌。

    李寉起先还怵得慌,谁人不知名田制乃是当朝立国之基,此举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何况前日早朝,两人走访各地,也听闻不少关于裴肃朗当众在朝堂议废名田制再被驳斥一事。

    无外乎是些斥责裴肃朗的言论。

    李寉心下有所犹豫,他家非是富贵人家,寒窗苦读二十载,好容易考取进士第二,本以为协助当朝尚书令修筑水利便可以此为跳板,谋得一二官职,不曾想,如今这般,恐是连命都搭了进去。

    这温非不过是提了几句名田制弊端,裴肃朗便要将她和他二人相提并论。

    委实不公!

    李寉自爱表现出一副随和散漫模样,论起心思深沉,刘树比不得他。

    至于温非……

    李寉悄无声息再将温非这个瘦弱身板打量一圈。

    他想自然也是比不得他的。

    现下如此恭顺,无非是借此事升迁罢了。

    ·

    欲废名田制其中曲折,温丽湘也是听过的,尤其裴肃朗当朝直言废名田制。

    她总有种莫名的直觉,裴肃朗如此言,多少与那日她的言论有关。

    温丽湘不由抬起头看裴肃朗的脸,那张脸每一次看,五官分明是相同的五官,她却总能瞧出不一样之处。

    裴肃朗沉默不语,见她抬头,也稍微低头,如墨晕染开的眼眸盯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温丽湘有种对方很是耐心的的感受。

    温丽湘稳了稳铜盆,手指如青葱般白嫩纤细,每一根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指甲拥有完美弧形,隐约见得覆在底下粉红的指肉。

    虽爱琴棋书画一些风雅之物,但她并不如大多数贵女那般,对于衣食住行这些身外之物,从来不曾有许多讲究。

    这也是她能从江陵坚持到长安的缘由。

    指甲没有蔻丹渲染,更显纯真与自然。

    温丽湘握住铜盆十指指尖发白,盆里装着的水微微漾起波纹,面上倒映着她的脸,仿若风吹起了一池春水。

    她目光带了坚毅之色,“多谢大人赏识,大人吩咐之事,温非必尽全力完成!”

    话刚刚说完,手上一轻,但见裴肃朗已将铜盆托起,因着身量缘故,铜盆自然而然脱离十指。

    裴肃朗端着盆,向静室外走去,官袍摆随着他的踱步缓缓掀开一角,道:“此言差矣,非是吩咐,而是将你心中所想所悟写出来。”

    温丽湘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微微低头,盯着他因踱步被掀起的衣摆。

    前人脚步稍顿,温丽湘未曾顿步,差点撞到裴肃朗背上。

    裴肃缓声道,“那日你所言指向明确清晰,非是纸上谈兵。“

    裴肃朗想起温丽湘本为田产豪族,对于这方面确有深刻见解,比起他所审考的刘树与李寉还要好些,他顿顿,继续道:”近来民间颇多朝中非议争论,想来你也有所了解,因此本官并非随口应承,……而是确实信你。这几日,你便跟刘树和李寉去近郊走访,可有异议?”

    裴肃朗温声缓语,做官的气派不经意间流露。

    他走到外间衙内,共用赤金檀木隔成三个房间,裴肃朗办公之地最为宽敞,左面是一间大窗,窗棂花纹与静室相同,不过所蒙窗只是素白净纸,因此,阳光更容易透进窗户,恰好映在裴肃朗身上,眉眼更加清晰。

    他转过身子朝向温丽湘。

    温丽湘这才看清,裴肃朗的睫毛虽不长,却很是浓密,渡着一层金光。

    可惜如此暖阳,也遮不住他眼里的淡漠之色,好像刚才那般好语不是他说的。

    温丽湘稍起波澜的心又立马归于平静。

    官居尚书令,从来知道如何拿捏人心。

    裴肃朗不过举手之劳,她似是忘了此人前世抄她满门!

    温丽湘眼眸微垂,朝端盆的裴肃朗拱拱手,道:“温非自是记下大人所言,定不辜负大人信任。”

    裴肃朗本想抬手示意温丽湘免礼,这是为官久了的习惯,又才发觉自己手里正端着铜盆。他淡然扫过众人,才又向府衙门外走去。

    恰好刘树拿过他手里的铜盆,道:“大人,此种小事,我来便好。”刘树微微俯身,模样很是恭谨,“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换身衣服的好。”

    身旁的李寉眼里闪过不屑,又朝温丽湘笑笑,“明日我和刘树便又要去近郊,如此,温兄便可同我们一道去了!听说那边有乡民闹绝户,”李寉微叹了口气,耸耸肩,“看来又是一件棘手事!”

    温丽湘眼眸微动,目光在李寉与刘树之间流转,细长柳眉微弯,连眼角仿佛都带着笑意,尽显温和。

    她道:“李兄客气,以后诸多事,烦请李兄和刘兄照拂。”

    说着,温丽湘也朝刘树拱拱手,表示心有结交之意。

    刘树向来是有何事说何事,那日在贡院因着当众训斥温丽湘,颇有些难为情,见温丽湘主动向他示好,面上越发红热,想着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忙回礼道:“温兄言重,那日确是我不对。我再此向温兄道个歉!”

    这般阵仗,温丽湘也曾见过,尤其是近三年来跟着阿爹外访,也和不少官员走动。

    眼下也不算难以应付,道:“刘兄那日确实言得不错,我回去也再三反思过,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此之谓人间至理!”说着,温丽湘再次拱拱手,“言重的是刘兄。”

    一番周旋,温丽湘已然融入其中,随即又是朝二人温和笑笑。

    裴肃朗动动眉眼,不禁想起初见温丽湘那时,想得出下跪的法子来换取同情,又能如此周旋……

    ·

    正是五月初夏,万物欣欣向荣。

    远处青山起伏,郁郁苍林。

    此刻正是清晨,一声鸡鸣破晓,天空泛起鱼肚白,将沉寂夜色吹散,乡户人家炊烟袅袅升起。

    田埂两边稻苗青绿,苗巅随风晃动,如同一绿色汪洋。

    此处是长安城外的岁同乡,三道人影正缓缓从田埂尽头走来。

    温丽湘衣袂被风拂起,转向身旁男子,道:“李兄可否详细说说,这陆家为何被闹绝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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