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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户(二)

    三人行中,唯有温丽湘准备齐全。

    依照裴肃朗的话,应是要随走随记的意思,相当于实地考察。温丽湘当夜回到客栈,便要寸心买来百页宽幅宣纸,裁成手掌能握住大小,再用针线缝好。

    做成一个小册子。

    她今日穿了一件浅灰色长衫,头发按照以往梳理,挽成一个圆髻,再用与衣服同色的布料包住,身上斜跨一个乳白色布包裹,里面放她裁剪好的小纸册,一支方便易拿黑色炭笔。

    除此之外,还携带一本人人传颂的《奉微律法》。

    因家族是田产豪族的缘故,对名田制确多有了解,但要让她对当朝田律熟稔于心,恐也没有得心应手。

    她自认不聪慧,因此也只能想出个适合自己的法子达到目地。

    譬如她想要查明真相,试图接近裴肃朗的法子绝对不需她从此曲折、繁复。

    作为女子,依附男子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她只需像大多数女子那样,言辞切切,情意绵绵,直言自己心悦他,那必然是最快的法子。

    可她不愿这样做。

    温丽湘因着这个想法微微皱眉,略觉得自己有些扭捏。

    她微微低垂着头。

    清晨的风还带着夜的色彩,稍带凉意。

    温丽湘面如芙蓉,皮肤细腻,经这凉风一吹,受得刺激,面颊微红。

    她脑海里浮现裴肃朗的模样。

    让她如此抵触以“心悦”接近裴肃朗,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裴肃朗不近女色并非传言,从这几日相处便能知道。

    她并不想做无用功。

    可说来说去,现在她做的,又何尝不是在尽力讨好裴肃朗。

    温丽湘轻颤眼睫,眼眸闪过黯淡,望着田埂两边青绿色的麦苗,颜色比起上好的翡翠还要清透几分,便揽揽跨包,想起自己已离家三月有余,也不知阿爹阿娘是否安好,往常这个时分,她应与阿爹在田间巡田……

    想到此处,温丽湘微叹了口气,气息随风也就散了。

    ·

    李寉听温丽湘询问,微微皱眉,心下不悦,又看她似要去干一番大事的架势,颇有些无语。

    平素他与刘树走访民间,若要写下些改革想法,那定要是回家好好思索,斟酌一番,才能下笔。

    此番阵仗,未免太过装腔作势。

    李寉心下鄙夷,望了眼田间绿色麦苗,道:“陆家是这岁同乡一小有名气的乡绅家族,共有三兄弟,长子名为陆兴得,二子名为陆兴为,三子名为陆兴绍。这陆兴得为岁同乡这一带有名乡绅,因为长子,他分得最多土地,名下共有百亩田,岁同乡几乎一半乡民都租种他家土地,或为佃户,或为雇农,不过也因此,他的名声也是极其败坏的。”

    李寉顿顿,看温丽湘听得认真模,觉得她这是哪条田律也搞不清,便又继续,又要做一番解释,道:“不知温兄是否知道佃农与雇农的区别?”

    温丽湘正要点头。

    李寉自顾自道:“这佃农便是拥有一定土地,若要维持平时吃食,便要租种主家土地,除此之外,佃农需要自己准备农具、种子、负责种植、管理收获农作物,粮食收获季节则还需上缴一部分粮食。”

    “而这雇农——”

    李寉的话被打断。

    “李兄,”温丽湘颇为尴尬笑笑,“你所言佃农与雇农区别,我已花过不少功夫有所了解。还请李兄再说明陆家情况便好。”

    与田产相关,温丽湘对其中种种情况信手拈来,甚至因着李寉刚才只言片语,已经推测出这是哪条田律。

    《奉微律法·户律》规定:

    不幸死者,令其后先择田,乃行其余。它子男欲为户,以为其田予之。其已前为户而毋田宅,田宅不盈,得以盈。宅不比,不得。

    这条律法大致意思便是,如果不幸有人去世,让其子先选择田地,并让他们处理其他财产。

    如果这个子孙想成为户主,就把田地给他。如果此前已经是户主但没有田地和住宅,可以分得一块田地,但不能分得住宅。如果住宅没有超过一定规定,也可以分得。

    听李寉刚才所言,温丽湘推断陆家兄弟应该是因田产而争论不休,且李寉话里话外不忘强调绝户,陆家罪有应得云云。

    温丽湘大致能理出事情脉络。

    又听李寉道:“这陆家被吃绝户缘由是因这陆兴得苛刻佃农应获粮食,想必温兄也应知晓,这几年我朝各地旱涝灾祸频频发生,天灾之下,百姓艰难。佃农尚有一席生存之地,而这雇农则就没有如此好运,今年冬,各州、县、乡、流民饿死随处可见!在这陆兴得手底下丧生的雇农不在少数,因此引起民愤。”

    李寉说着说着,面上倒不似平素那副惯常的随和,反倒有几分愤懑露于表面,又从腰间取下自带的水壶润润嗓子,道:“想是老天也看不过眼了,前些日子这陆兴得失足掉水,活活活被溺死,听说人被打捞起来时,脸都被啃烂了。这余下兄弟便为陆兴得这百亩田地争得头破血流。这事动静闹得颇大,大人便叫我与刘树来纠察一番,且引发此等灾祸……”

    李寉声音渐小,挨近温丽湘。

    温丽湘不自在,不动声色移开一点距离。

    李寉道:“究其根源,还是因为我朝实施名田制引发弊端。”

    温丽湘晓得李寉言外之意。

    无非土地兼并太甚!

    李寉说完,又道:“这便是我从乡民那打听得的事情原委。若温兄还有不明白之处,皆可问我。”说着,李寉又笑了笑。

    温丽湘心下稍有不适,觉着李寉变脸实在太快,只得朝李寉敷衍一笑。

    稍过一会,便又去问刘树看法,“刘兄,此事你又如何认为?”

    刘树眉头紧蹙,似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见温丽湘问他,又看看李寉,顿顿,道:“李兄所言不差,只是……我认为此事现在盖棺定论还为时过早,温兄等会一起看看,便能知道其中情况。”

    温丽湘点点头,不再发问。

    对陆家被吃绝户一事,尚有疑虑。

    李寉说了这许多,到底未说到点子上。

    只能推断出被吃绝户的只是陆兴得一家;二则,乡民尤为不待见陆兴得一家。

    至于其他,则是一概不知。

    温丽湘眉头微蹙,一路沉思。

    日头逐渐从云层之后爬出。

    田间小道总能遇见些挽裤扛锄农人,衣着尽是泥泞,想是在田间地里耕作已有些时辰。

    温丽湘暂时将陆家之事抛之脑后,拿出小册子问农人问题,如“一家可授几亩田地?”“粮食收成如何?”“旱涝之下后,土地又能产出多少粮食?”

    她的问题通俗易懂,不难理解,每每询问一个农人,又会将之所言记录在册,如此走走停停,日光越发炙热,她小脸也被晒得绯红,眼睛微微虚着,额头铺满一层细汗。

    神色颇为认真。

    李寉因着这日头心有不耐,却又不好做声。

    身旁刘树倒是一脸新奇,不过因他家世尚好,是奈不得如此毒日,便躲在一旁树荫底下,眼睛因过强日光微虚起,看着烈日下那抹瘦弱身影。

    心想倒是个干实事的!

    如此消磨时光,到岁同乡便到了晌午,却见乡民一窝蜂朝一个方向奔去,扬起一地尘埃。

    温丽湘,刘树,李寉三人相互对视,不明所以。

    因着温丽湘患有哮喘之症,紧蹙眉头,以袖口挡住口鼻。

    刘树小声呛咳一声,随手拉住一老妇道:“老人家,可否告知该地发生了何事?”刘树手指着人群,“乡里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老妇头上缠了一块蓝色帕子,眼睛从上到下将三人打量一遍,道:“你们是外地人吧?”

    刘树颔首。

    老妇面有笑容,肤色黝黑,脸上沟壑更深,嘴里因没有任何牙齿而支撑不起嘴唇周边的肌肉,微微耷拉着。

    老妇拍了一下刘树手臂,枯瘦的手在刘树衣袍留下黑色手印。

    刘树蹙蹙眉头,却未曾避开。

    老妇动动唇,口齿不清,却还是能听出话里意思,“你们三今儿可算是来对了,陆家两兄弟正在摆流水筵席,请整个乡的人去吃,老婆子我已经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这流水席已经摆了一二十天了,”老妇又咂摸嘴,“我老婆子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才晓得吃饱饭原来是这种感觉,都怪那个陆兴得!本来就每年闹灾慌,还要克扣我们的粮食,他就是个被狗吃了良心的死鬼!死了该遭,不吃他吃谁!”

    老妇说完便又匆匆朝人群走去,分明背都弯得直不起身子了,走一步都担心她下一刻会摔到地上。

    温丽湘却有一种老妇能够健步如飞的错觉。

    温丽湘这才觉得流水筵席与陆家之事沾点边,不再言其他,也随人群而去。

    还未走近,温丽湘闻得一阵油辣香味,四周人声嘈杂。

    这宴席摆在一空旷之地,一眼望去恐有三四十桌,桌上摆各色菜肴,鸡鸭鱼肉样样俱全。

    在一众乡民眼中倒也算得山珍海味。

    温丽湘动动鼻子,紧接着被拉入席间,刘树与李寉也被拉入其中。

    人人脸上洋溢笑容,却见左边不远处修了一座白墙黑瓦房,与这处很是格格不入。

    院子里跌坐一位妇人,以手捶打地面,隐约传来一阵凄惨哭声,夹在人声鼎沸之下。

    “老头子,你死得好惨哟!天杀的两个陆龟儿,我老婆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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