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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户(三)

    温丽湘虚眼去看那叫苦不迭的妇人,弯月似的眉毛微微拢在一起,眼眸添了一丝疑惑。

    正好两位身高大差不差的中年男人走到她们这桌,前头这个身穿直裰华服,衣料是银色,在太阳底下幽幽散发光芒,又好像比银色显得更灰一些。

    他面上容光焕发,两颊红润,眼睛因为笑起来,眯成一条缝,身材宽胖,看起来和蔼可亲,也正因如此,与一众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乡民反差极大。

    他身后的男人要他要瘦弱得多,背部微微佝偻,褐色短褐长裤,皮肤黝黑,俨然农民装束,不过面上也是铺满需笑容,使得他两侧的颧骨更加突出,跟在前面那人身后。

    前面身胖男人挡住温丽湘视线,从她角度望去,只能看见那男人夸张的大肚。

    似乎比怀胎八月的妇人肚子还要大。

    温丽湘感觉一股热气往自己鼻尖冒,随即那大肚耸动几下,嗓音沉厚,仿佛一层脂肪堆着一层。

    “这些时日请父老乡亲们参加筵席,是为相抵我大哥造下的孽,我陆老二便在此代我大哥向大伙儿赔罪!”

    温丽湘一听他其中言语,便已猜透他是陆兴得的弟弟陆兴为。

    其后跟着的应是陆兴绍。

    温丽湘眸光在两人身上流转,从细节处着手想问题,是最快的法子。

    观两人穿衣,且陆兴绍跟在陆兴为身后。

    陆兴绍虽是笑容满面,却不发一言。

    温丽湘再又暗自打量陆兴绍,眼光便在他身上多留了一会,琢磨什么。

    许是她的目光探究意味太过明显,陆兴绍也盯着她,仍是笑着。

    温丽湘却从那浑浊眼睛中看出一丝冷光,激得她脊背一凉。

    她尽量保持镇定,从容避开目光,再将视线投到桌旁,正吃得火热的乡民。

    这处空旷之地摆下的每一张桌子都是未曾上漆的八仙桌,此刻筵席过半,他们被无意拉扯过来,桌上几乎大半菜食已成残羹。

    则再由厨子端来刚做好的佳肴。

    热气蒸腾,股股飘向空中。

    众人分明吃得满嘴留油,却又对这新一盘菜肴融如同饿扑食。

    一听陆兴为所言,又捺下那种急耐,应和笑着,“陆老爷这是说得啥子话?我们这些天吃饱饭全靠陆老爷!看在陆老爷的面上,我们咋个又会计较那么多,只要陆老爷不要像陆兴得那龟儿子把我们往死里整就好了!”

    出言的是一位瘦骨嶙峋的男人,约莫五十年纪,名唤王业,身上的短褐松松垮垮穿在身上,看不出原本颜色。

    肩头,手臂,腋下,全是密密麻麻的补丁,尽管如此修补,他还是衣不蔽体,胸口黝黑皮肤似乎只有薄薄一层,因他说话这会功夫,底下骨头仿佛下一刻就要划出皮肉。

    王业笑笑,大抵是第一次吃到如此好食,便将心里的不痛快一股脑说出来,怎么难听怎么骂,全然忘了这陆兴得是陆兴为的哥哥。

    乡里人家,向来淳朴。

    陆兴为面上脸色稍变了变,又微微弯起身子,朝乡民拱手,道:“多谢乡亲们宽宏大量,大家吃好喝足便好。”

    陆兴为如此向她们这一桌人打了一番招呼,又向旁边那桌走去,话术完全相同。

    直到声音渐远,温丽湘稍蹙起眉头。

    这话里话外总是强调陆兴得的过错,仿佛他犯了什么滔天大错。

    死者为大。

    陆兴为如此说,不免怀疑三兄弟的关系。

    温丽湘看了看桌上大鱼大肉,胃里稍有不适,她身子弱,胃也弱,一向吃不得油腻之物。便是因着今日上午奔走疲累,想吃一口食物,也不知从何下手。

    她端正坐在长木凳上。

    乡里没有许多讲究,便是长凳,短凳一齐用,温丽湘正好和李寉坐到同一根凳上,刘树坐在她右边,是一人坐的短凳。

    李寉似是饿极,正吃得兴起。又见右边刘树虽不似李寉吃得那样着急,却也往嘴里慢条斯理送食。

    温丽湘便不好开口提离开之事。又将注意力放在刚才那个哭得悲天动地的妇人身上。

    天上的云朵已被太阳尽数蒸发,只残留下几缕云丝与湛蓝天空相得益彰。

    那栋白墙黑瓦房子后面,重重绿荫掩映其后,妇人身影已消失不见,只看得清偶尔清风吹起那挂在瓦房梁木上的丧幡。

    温丽湘恍然大悟,明白这间屋子死了人。而他们这边,则欢欢喜喜摆上一场接一场的流水筵席。

    温丽湘不由忆起刚才那妇人骂人的话。

    “死得惨,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越往深处想,便越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收回目光,温丽湘目光便又被席上的一个小姑娘吸引了去,小女孩约莫五六岁年纪,穿一身蓝色碎花短衣长裤,圆溜溜的大眼正好奇盯着她,见温丽湘与她对视,又赶忙移开视线,过后,瘦骨嶙峋的手直接从离她最近的瓷碗里拿了一只鸡腿,咬一口,便又盯着温丽湘。

    温丽湘不明所以,只好朝她浅淡一笑。

    小女孩眼眸突然亮如晨星,拿开啃了一口的鸡腿,嘴唇周边满是油渍,咧开嘴唇,也朝她笑,边笑,又好像不好意思,躲闪她的眼光,又从瓷碗里拿了两三个鸡腿,用自己的衣服包着,朝刚刚那个房子跑去。

    快得像丛林中奔跑的兔子。

    温丽湘也不想在此处呆,瞧着小女孩奔跑的背影,便对刘树道:“温兄,我想再去周边乡户人家看看,你和李兄吃好以后再次此处等我片刻就是,我去去就回。”

    刘树未作他想,点点头。

    温丽湘跟着小女孩一路绕进绿林掩映中,黑瓦白墙的房子看得更为清楚。

    入门门匾上方镶嵌有一块牌匾,是黑色正楷“陆家粮庄”四个大字。

    牌匾下方垂下两条白色丧幡,尽显萧瑟苍凉。

    进入门里,便是比府门外还要大的院子,四周俱是一间间门口呈现“谷”字形的平房,大致一数,约莫有三四十间。

    四周也皆挂白绫。

    丧幡四周随风吹起,有些挡住温丽湘视线,跟到此处,小女孩的身影便消失了。

    又听得阵阵哭声,如同黑夜幽灵呜咽。

    温丽湘寻着声音源头去,终于在院子最左边角落的平房发现两道身影。

    一道是刚才那个小女孩的,另一个是那位哭得厉害的妇人。

    这间平房两边门枋两边多挂了几条白绫,屋子纵深不长,看得清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中央摆了两只白色蜡烛,蜡烛中间又罢了一盘水果。

    室内因门外白绫相挡有些昏暗,那妇人跪坐在蒲垫上,小女孩站在她旁边。

    火苗微微晃,两道人影也摇摇晃晃,稍显扭曲。

    温丽湘心下微跳,觉着这气氛颇为怪异,轻脚走进屋里,便看清,桌上正在摆着一个黑色牌位。

    上面写着“亲夫陆兴得之位”,后边的墙上则贴上一张黑边白布,写着一个巨大的“奠”字。

    小女孩将衣服里包住的鸡腿拿出来,双手捧着,递到蒋霜疑手上。

    稚童的声音软软糯糯,又带着遮掩不住的焦急,“霜霜嬷嬷,你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你看,这是我从流水筵席上带来的鸡腿,我尝了一个,可好吃了!你也吃吧,霜霜嬷嬷。”小女孩说着,又将手往将霜疑手臂旁靠了靠。

    小女孩的话在空旷的屋子分外响亮。

    过了好一会,蒋霜疑才缓慢偏头看看小女孩,又垂头去看小女孩手里的鸡腿。

    满目苍凉,又扯起嘴唇笑笑,“好双儿,嬷嬷没白疼你!”

    蒋霜疑如此说,却没有接双儿手里的鸡腿,略微扯起唇角,哭得红肿满是血丝的眼里又滚出热泪。

    盘作妇人发髻里边几乎都是白发。

    蒋霜疑又是看牌位,一番自言自语道:“你看嘛,你这个老背时的,我早就说过陆兴为陆兴绍两个人窝里斗莫管,你说当大哥的有责任去管,我说你,你不听,非要去管!结果人家两兄弟打起伙来整你,明明是他两个说不租那些雇农,你不同意,人家还偷了你的田契,结果坏事就全部是你做了!我们仓库头这些粮食哟,都遭抢空了,屋头的钱也抢空了!你看嘛,你死了,人家两兄弟得乡头摆流水席,把我本来该得田契也抢起跑了,这两个龟儿,愣是让我成了绝户!你死了,我也离死不远咯!老头子,我该咋个办哟……”

    这番话,蒋霜疑应是重复多次,她身旁的双儿似乎见怪不怪,维持递给她食物动作,小声道:“霜霜嬷嬷,你莫哭了。”

    妇人的话带着岭南方向的口音,明明诉说如此伤心事,因着语气便减淡了话语里的悲苦。

    温丽湘顿顿,心想他们一直都将事情弄错了。

    又记起《奉微·置后律》里边的一条律法,说是:如果户主去世而没有男性继承人,其妻子和女儿也可以以“户后”的身份获得田宅。

    显然这妇人便是“户后”。

    温丽湘正要开口向妇人介绍自己。

    门口突然响起哄闹声,“既然陆兴得死了,这蒋霜疑又有啥子理由再留在世上,大家伙不如替天行道!”

    接着,一连串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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