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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户(四)

    温丽湘心头微跳,因她站在门口,在被风吹起的丧幡中,瞧见大批农户朝门内涌进来,喧闹成片。

    他们手中拿干活用的锄头与铁锹,将墙上的丧幡扯下,划破。

    丧幡被掀落在地,院子里站满人,众人将白绫踩在脚下,丧幡上染上一个个黑色脚印。

    带头的人是王业,他身旁还站着一个身穿蓝色,脊背微微佝偻的老男人。

    男人面容不见沧桑,唇上黑色胡须分别分成三缕,眼睛似乎比针还细,微微眯着,闪过精光,随即又朝颇为气势汹汹的王业和蔼一笑:“王老哥,依我看,这件事情还是操之过急了。陆老大的头七都还没过,俗话说得好,死者为大,还是莫造孽的好,我王传兴既然作为岁同乡的乡啬夫,还是要尽我的力把我们这个乡管好才得行!这个蒋霜疑一看就是个不中用的女人,还是算了!”

    王传兴边说边拍王业的背。

    王业脸上的皮肉似乎成了一道道深不可测的沟壑,他面露愤色,两边从颧骨以下全红了,因着皮肤太黑,看不得太清。

    温丽湘退出仓房,听见刚才的劝解之话,将视线投到那名为王传兴的乡啬夫身上。

    乡啬夫是个不大的官职,主要职责掌管乡里大小事物纷争。

    没了丧幡遮挡,蓝天里的那轮烈日现下升到天空最中央,垂直映照到地面,翻转的白色光芒让人眼睛只得微微虚着,又将皮肤晒得火辣辣的疼。

    温丽湘因这强烈日光不得不往旁边树荫底下靠,正好遇见双手环胸以及微微蹙眉,看着王业以及王传兴的李寉。

    刘树先注意到她,微微挑眉,似乎有些讶异她为何在此处。

    温丽湘忽略刘树眼里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微微躬身,向他行礼,“刘兄。”

    刘树颔首。

    便听王业声音传来,带着隐愤,像穷苦人家被打压久了,逼久了,非要找到一点发泄的途径才能够罢休。

    “王啬夫,您叫我如何能忍?!刚才不是陆老二爷告诉我真相,我恐怕到现在都还不晓得!我们一家三口就靠那两亩地生活,这个陆兴得倒好,硬是把我们的土地强买了,我还不晓得为啥子这个土就不是我的了,我还以为是上头把我的土收走了!这几年你又不是不晓得,到处都在闹洪涝,粮食收成低得很,我又没得土,我们一家人天天都吃不饱饭,我那个老婆子就是一天喝水得了水肿死的!”

    王业越说越悲愤,喘气声突然变强了,就像在田间地里耕作的老黄牛。

    年轻体壮时,便要被打鞭子替人们劳作,等到老了,没什么价值,人们就要将它拿去贱买或者杀了,来慰劳自己许多年如一日的劳作生活。

    众多乡民也都沉默了。

    从东面突然吹起了一阵风。

    院子里本种有许多批把树,风一吹,比温丽湘巴掌大一点的批把叶簌簌作响,作为在场人们最好的利刃,一点点刮破那一个个饱经沧桑的面容。

    在场皆为农民。

    温丽湘面容感觉到一阵热风,双颊被太阳蒸得发红,眼睛却是盯住王业被太阳光照得发亮的黝黑皮肤,竟有些慌乱。

    手紧了又松开,松了又紧。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诗。

    研读四书五经,不免也读了一些诗歌,温丽湘那时如何想象,也想不出农人是日日在此种环境耕作的情景。

    此刻这句诗歌有了具体化象。

    今日上午她已忍耐得没法再忍耐了,却不知这过午后的太阳更灼人。

    如同处在火里燃烧。

    温丽湘不免惭愧,心下不安。

    她往常随阿爹巡田,怎的从未注意过此事?

    ·

    王业的话引起周围人深深共鸣,作为靠天吃饭的农民,不仅需要向朝廷缴税,还得遭受富农,乡绅这一些地主类层级的打压。

    王传兴不好再劝说些什么,于是拍拍王业肩膀,眯缝的眼睛适当表露出些同情,不过因他眼睛太小并不能看出来,反倒有种计谋得逞的样子。

    身后响起一片应和声。

    有个农妇道:“王啬夫,王业说得对,他老婆子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你看双儿那女娃子才几岁嘛,妈就死了,一天饭也吃不饱跟到王业,还是造孽的哟,那陆兴得就是坏事做多了,老天爷让他死的!他那个老婆子蒋霜疑之前就嫁个人的,她第一任丈夫死了,就又嫁了陆兴得,本来就不守妇道,按理说按照我们岁同乡的规矩,是要浸猪笼子的!这些年,仗到陆兴得才过了好日子!你说,她一不守妇道,二还非说那些土本来就是他们屋头的。凭啥子她不该死?!”

    妇人说得头头是道,众人频频应和。

    “就是!”

    “她蒋霜疑也该死!凭啥子她能安安生生的活在世上!”

    乡民怨气极重。

    温丽湘不经蹙眉,微微转头看向刘树,小声发问:“刘兄,如今这种情况,我们应如何是好?”

    刘树依旧双手抱胸,眉眼之间颇有些不耐之色,语气如同拉家常般自然:“不过一些暴民罢了,你我只需深入思考关于田律内容,其余与你我又有何关系?”

    刘树说着,看了看温丽湘。

    温丽湘不再言语,眉头略微蹙起,身子蠢蠢欲动。

    烈日下的王业已经冲进了平房。

    又听李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道:“那老妇人话也说得不错,一女嫁二夫,是有违礼法,应当按规矩办事。”

    温丽湘心底有了些怒气,两人的脸在同一时段下,变得陌生。

    耳旁不知怎的,又响起裴肃朗那日在她耳旁说的话。

    “而是将你心中的所想所悟写出来……”

    她并不想无动于衷,她为这些处于水深火热的农民想要做些什么,她想再看看这些人脸上浮现出笑的模样。

    就像每回跟阿爹去巡田一样,丰收的季节,人人脸上洋溢着最幸福的笑容。

    这种感觉达到了极致。

    她并非是那种想到什么就想做什么的人,她时常习惯在心里权衡一番。

    什么事,她该做。什么事,她又做不得。

    可裴肃朗的话给了她极大的催动力,让她更有底气去做些什么,她不知道这种心底深处的勇气为何来自裴肃朗。

    只觉得本应如此。

    于是温丽湘做了,她心脏突突狂跳,仿佛要跳出胸腔。

    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挤入狭窄平房,里面已经堆满了人,桌上牌位被扫到地上,供奉的水果咕噜噜滚落一地。

    蒋霜疑被推到地上,刚刚还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已然乱做一团,深蓝色粗布襦裙上沾满灰尘,怀里死死抱着陆兴得牌位。

    她涕泗横流,眼里却满是决然,“你们还想爪子?!屋头的粮食,钱都被抢完了,现在我老头子都死了,你们都还不让他安生!我跟你们拼了!”

    蒋霜疑又止了哭,满脸愤然,将牌位放在身旁,快速起身,似要和王业拼个你死我活。

    温丽湘挤入屋子,已费了她好些气力,头发被挤得散落一些。

    堆放粮食的屋子高度极高,这间屋子恐有两丈高,白墙捣开一个一尺宽高的窗户,阳光光线映射进来,光束里浮尘飞扬。

    光芒映照在温丽湘双颊微粉的脸上与发丝上。

    她疾步拉住蒋霜疑的手臂。

    蒋霜疑目露疑惑。

    温丽湘朝她安抚一笑。

    蒋霜疑渐渐冷静下来。对头王业举起锄头的手也停在空中。

    温丽湘瞟了一眼立在空中的锄头边缘,心里发怵,心知这一锄头下去,恐脑袋都是要掉下来的。

    她稳下心神,朝王业微微顷身,道:“这位大哥您好,我是当朝尚书令裴大人手底下做事的小官,因受大人所托,特来岁同乡走访,还请大哥手下留情。”

    王业一听裴肃朗的名声,气就焉下去了。

    裴肃朗,谁人不知,人人都说那是造福百姓的大官。

    王业吞咽口水,又将手中锄头放下来,道:“那还请这位大人站在一旁就好,莫要伤到大人了。”

    温丽湘心下一松,觉着裴肃朗的名头分外好用。

    她道:“不瞒大哥,我次次前来便是听说此处出了一桩闹绝户之事,还请大哥容我问陆夫人几个问题。”

    虽说他们这地是在长安城外,平时却也见不得什么贵人。因此王业连大气都不敢喘,连连点头:“大人,你先问,你先问。”

    其后,隐有讨论声入耳。

    “啥子叫绝户?”

    “这个蒋霜疑怕不是惹到官差了?”

    ”我看她蒋霜疑今天死定了!”

    “……”

    温丽湘又转过头来,对蒋霜疑行了一个礼,顿顿,道:“陆夫人,现在你手中是否还掌有你丈夫名下的田契?”

    蒋霜疑微睁大眼睛,望着温丽湘。

    温丽湘将蒋霜疑表情映入眼底,心知自己猜得不错。

    这陆兴得与蒋霜疑应是没有后,陆兴得恐又是将田产全部留给了蒋霜疑。

    因此蒋霜疑才成了“户后”。

    至于陆兴为陆兴绍两兄弟……

    温丽湘的眼眸少有含着犀利,觑向乡啬夫王传兴。

    本一脸轻松的王传兴脸色果是变了变,扭着脖子往人群后方看去。

    脖子上的肥肉一条一条压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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