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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户(七)

    庭院左右两边各摘种一排批把树,枝叶繁茂,层次有序将铺开,掩映整个“陆家粮庄”。

    枝斜影晃,从漆黑夜空投下的点点星影便被批把枝影子打碎。

    细碎的光芒如同浮光跃金的水面,铺满整个青石地板路面。

    许是今夜的星星太过明亮,又或许是那人始终让人移不开眼。

    晚夜的清风送到屋内,一点一点浸润温丽湘的面颊。

    批把树枝丫在如积水空明的地面映照。

    暗影随风晃动,影影绰绰。

    斑驳残影便留在男人肩头,隐约跳跃,随着他不沉不缓的步子又游移周身,停留在他的眉梢,鼻骨,嘴唇,再到他修长却不显弱气的脖颈。

    正好覆盖住彰显他性别的喉结。

    裴肃朗今日穿了一袭灰色长衫,其间印有浅淡白痕,并不张扬。

    温丽湘默默在心底将他和穿上一身绯袍作比较,颜色浓重掩不住他身上的清高,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祇,让人避而远之。

    一身灰衣将他衬得黯淡几分,然而却仍在温丽湘心中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正如那日。

    她躺在他的榻间,一转眼,便能看见白锦绢上寥寥几笔勾勒的墨竹。

    温丽湘因为自己这不恰当的想象避开目光。

    她想,和裴肃朗呆在一起的光景分明不止那一刻。

    温丽湘垂下眼睫,稍微低头注意裴肃朗向她走来的步子。

    距离慢慢拉近。

    为了压下心中那份不合时宜的旖旎,她只能将裴肃朗亲手砍她脑袋的记忆反复咀嚼。

    偏偏脑子不受控制般,闪过一幕幕和裴肃朗亲近画面。

    如此想,她便有些眷恋他身上的青竹香。

    以前,她很少出过家门,与外男接触更是少之又少,再后来,她不愿再做束之闺阁的娇小姐,总想着自己再努力一点,再坚强一点,便不会让家族再重蹈覆辙。由此,她的注意力便全部放在了裴肃朗身上。

    她不知道在裴肃朗一步一步靠近她时,心跳为何会如此剧烈,更有隐晦的惧意埋藏某个不透光的角落。

    高大的阴影停在正屋木门槛外边。

    裴肃朗手臂微屈,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如闲庭信步般自若,黑长的发丝半束在脑后,剩余全部披散开,分散在肩头。

    他正微微低头,瞧着坐在矮凳上的温丽湘。

    那身子蜷缩在一团,看起来似乎更加娇小。

    隐在阴影里的裴肃朗眉毛微动,黑暗吞没他一双眼睛的眼尾,那恰是丹凤眼最为凌厉的幅度。

    裴肃朗便又跨进木门槛,离温丽湘的距离更近一些,身体垂下的暗影将她完全包裹住。

    不足一尺宽的小方桌上的煤油灯始终摇摇晃晃,落在温丽湘身上的阴影忽明忽暗。

    温丽湘的头垂得很低。

    裴肃朗视线便定在她耳畔垂落下来被烛光渲染的几缕发丝上。

    那是两人之间唯一一抹光亮。

    裴肃朗顿顿,大拇指轻微摩挲蜷起的食指指腹边缘,道:“为何不随刘树与李寉回尚书府报道?”

    许是身上的人影太过浓重,连着那句话仿佛也带了压迫,敲打在温丽湘脑海里绷得最紧的那根弦上。

    那语气里分明透露出不悦。

    温丽湘登时紧张,身子僵硬,下意识坐直,不断反复深究自己究竟哪里惹得裴肃朗不快。

    她不敢抬头去看裴肃朗,轻轻颤动眼睫,盯着那灰色长袍下方隐约露出的黑色。

    很难想象,官居正二品的官员也只是穿一双寻常百姓家中的黑色布鞋,这似乎与他并不那么匹配,且温丽湘观察细致,那双布鞋已稍显陈旧。

    鼻尖又是萦绕阵阵青竹香,身穿灰色窗长衫的男人与平时那般运筹帷幄的姿态有些出入。

    温丽湘缓下心跳,平稳略显局促的呼吸,道:“既答应大人要将这件事查探清楚,自然是越快越好,不付大人所托。”

    话语落下,温丽湘稍微缓顿一下。

    幽幽的烛光似乎越发黯淡。

    温丽湘忽然下跪,双手环握,抬起,定格在空中,态度极其卑躬,“还请大人莫要动怒,是我不懂规矩了。”

    裴肃朗的眉头微皱。

    温丽湘却也抬起头,瞧着面前这人模糊的脸部轮廓,道:“大人所说绝户一事,我已查到眉目……”

    就在温丽湘动以为此件事就此翻篇时,裴肃朗那稍显暗沉,的眼光又实在不容忽视。

    温丽湘哑声。

    裴肃朗身上似乎散发出比刚才更为冷冽的气息,“你……”

    温丽湘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又不明所以,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听裴肃朗接下来的话。

    裴肃朗的眉头又拧紧了几分,声音冷了下去,道:“起来!”

    温丽湘只好小心翼翼遵照裴肃朗嘱咐,双手撑住地面,缓慢起身,连周身洛满灰尘也不敢去拍,双手交叠身前,微埋头,站在裴肃朗身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至于裴肃朗为何会在如此时分出现在此地,她自然不敢妄猜其中缘由。

    裴肃朗默了默,再将视线转到蒋霜疑身上。

    ·

    屋外不似刚才那般明亮,两旁批把树上隐约传来几声彼此应和的蝉鸣声,提醒人们如今已步入夏季最为炎热时分,迎面传来一阵连夜色也化不开的闷热。

    蒋霜疑额头已冒出汗,她将温丽湘对眼前这人态度看在眼里,再观裴肃朗浑身气度不凡,清傲十足,眼神微动。

    “歘——”

    矮凳因为摩擦地面发出一道刺耳声音,蒋霜疑与裴肃朗视线相对,吓得跌倒在地,又恍惚想起白日温丽湘是如何介绍裴肃朗的。

    裴肃朗实乃是个人人称颂的好官。

    蒋霜疑见着只活在人们口里的人,难掩激动。埋头跪伏,”大……大人。”

    难免失态。

    裴肃朗眼眸扫过桌案上两碗颗米未见的稀粥,眼色稍沉,道:“陆夫人不必多礼。”

    温丽湘观察裴肃朗仔细,见他神色有些许不自然,便主动去将蒋霜疑扶起来。

    蒋霜疑眼神惶恐。

    温丽湘浅笑安慰,“夫人不必如此多礼,大人向来从简。”

    蒋霜疑听了这话,面上紧张之色稍缓,又试探看着裴肃朗。

    裴肃朗稍微颔首,道:“夫人只管道明本官事情原委便好。另外还请夫人不要向旁人透露本官身份。”

    蒋霜疑这下是完全信了温丽湘白日说的话,觉着自己定能为丈夫讨回一个公道,声音也有了不少底气,不再躲闪裴肃朗的目光。

    “大人你是不晓得,陆兴为这个老色鬼和自己兄弟媳妇搞在一起,被我丈夫看到起了,那天他叫我丈夫去喝酒,说是兄弟一起聚一哈,结果我亲眼看见他们把我丈夫推下了河,说起来,要是我喊得到人来救我丈夫,说不定他也不会死了!”

    裴肃朗目露沉思,漆黑眸子又再盯了蒋霜疑面容看了一会。

    蒋霜疑似乎被他看得不自在,又微微垂下头去。

    温丽湘却完全没注意到裴肃朗以及蒋霜疑面上一闪而过的异常之色。

    她想着蒋霜疑白日对着陆兴得牌位诉苦,又想起乡民对蒋霜疑态度极其恶劣,便十分同情蒋霜疑的遭遇,对她所说的话不疑有他。

    甚至也为蒋霜疑说出的这件家族丑闻,眉头紧蹙。

    她悄悄去瞥裴肃朗的脸色,他面上分明未曾有任何情绪表露。

    温丽湘再将视线移开,心中又为裴肃朗划上一笔。

    果真是个冷漠无情之人。

    又听裴肃朗声音响在耳侧:“夫人放心,若这是事情原本的真相,本官自会还夫人一个清白。”

    温丽湘因着裴肃朗的话稍显疑惑,抬眼看蒋霜疑。

    她似乎颤了一下身子,道:“ 民妇便先在此谢过大人了。”

    蒋霜疑微微垂眼皮,遮住眼眸里的暗色,打量裴肃朗与温丽湘二人,心想同为男子,这两人身高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旁边那人,说是女子也不为过。

    蒋霜疑瞥头瞧了瞧外边天色,道:“眼看这个夜色,摸黑走也不行咯,不如两位大人就在我这勉强将就一下?”

    温丽湘这一天几经奔波,确有些疲累,不过因着裴肃朗未曾发话,她并不敢表态。

    裴肃朗目光先是循着蒋霜疑朝屋外深夜瞧去,稍顿,又再侧头看看温丽湘。

    他的身影依旧隐在一片暗色中。

    温丽湘并不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如何,只觉察裴肃朗视线似乎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好像在思索什么,最后,他看向蒋霜疑,朝她顿首,微微躬身拱手,“如此,便麻烦陆夫人了。”

    蒋霜疑笑笑,眼尾的细纹极深,面上又有了难色,道:“只是我丈夫这处仓房只有两间睡房,没有其他的睡处了,两位大人能不能就这么将就一下?”

    蒋霜疑停顿了一下,吞咽口水。

    温丽湘还在想要如何将就。

    蒋霜疑继续道:“只能麻烦两位大人挤一下了。”

    温丽湘默默重复蒋霜疑的话,待意识到蒋霜疑说的将就是何意思,瞳孔微睁。

    却听裴肃朗来了一句,“如此也好。”

    嗓音沉缓,没什么情起伏,好似诉说一日三餐应当该吃什么那样稀松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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