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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户(八)

    屋外蝉鸣声似乎更闹,仿若水纹一圈圈荡开,响在温丽湘耳侧,生出一种被遮住口鼻发出的嗡嗡声。

    温丽湘太阳穴轻微跳动,又去瞧着裴肃朗,盯他微动发梢,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又不能说出什么来。

    裴肃朗的背影挺拔,那话经他口说出来,又看不出什么端倪。

    实在正经得不能再正经。

    且因她现在的身份,她实在没有理由反驳,反倒是裴肃朗未曾嫌弃她。

    要是裴肃朗说不与她同住一间屋子,她也只得受着。

    一夜不眠。

    温丽湘明白这层意思,又觉自己有些自作多情,再盯着裴肃朗的背影微微发怔。

    裴肃朗似乎也与她有所感应,也略微转头。

    她的视线正好与裴肃朗对个正着。

    温丽湘还来不及收回眼里意味不明的目光。

    裴肃朗却是顿顿,自他的角度看温丽湘。

    他比温丽湘高了一头距离,这样稍微垂着一点眼皮看人,是有些勉强的,不过他未曾避开目光,静静看着温丽湘。

    漆黑的眼眸起了波澜。

    温丽湘是招架不住这样的眼神,她极快避让对方视线,微垂着头,任由裴肃朗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强装镇定。

    裴肃朗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还愣在原地作甚?”

    温丽湘心下微跳,诺诺应承:“这就来。”

    所谓睡处,不过是在其中一间稍小的仓房安置床榻,屋子样式十分简单,开窗的那边靠墙摆着一张长方形的黑色木桌。

    星光从窗户透进洒在桌面上。

    温丽湘瞧着那床,又再往自己身上看看,又看看裴肃朗身躯。

    心下一阵窘迫,双手手指紧捏着各自两边襦袍,与一陌生男子共处一室,已是坏了规矩,温丽湘实在没想到,眼下的床榻也只一张,且衡量床榻大小。

    分明是容不下她和裴肃朗连个人的。

    温丽湘两道弯眉深蹙,隐约可见细腻的皮肉皱在一起,弯月似的眼睛略显犹疑,握住布料的手心也是汗涔涔的。

    这可如何是好?

    蒋霜疑将点燃的煤油灯灯柄递给温丽湘,晃动的火苗舔舐蒋霜疑的面颊,忽明忽暗。

    温丽湘不曾看见蒋霜疑脸上异色。

    幽幽的烛火下,那双眼眸分明闪过瞬间杀意。

    蒋霜疑笑笑道:“两位大人稍作休整,就可以睡了。我就不打扰两位大人休息了。”

    温丽湘接过蒋霜疑手里的煤油灯盏。

    昏黄色的火苗同样舔舐她的脸庞,她眉眼浅弯,眼眸倒映火光,脸部轮廓也因这暖光蒙上一层柔和阴影。

    温丽湘捺下焦耐,反倒不希望蒋霜疑就这样离开,只留下她与裴肃朗二人在此处。

    不过,她还是道:“多谢陆夫人,陆夫人也早些休息吧。”

    蒋霜疑笑着点点头,诶了一声。

    待瞧不见蒋霜疑身影,屋子便真的只剩下她和裴肃朗。

    昏黄的暖光更为两人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温丽湘依旧保持举着煤油灯的姿势。

    裴肃朗不动,她便不敢动。

    想了许多,她还是怕裴肃朗得紧。

    生怕下一刻,头脑再一次分离。

    裴肃朗整个轮廓在她手中的煤油灯盏加持下,变得越发模糊,不过这也使得他周身裹着融融暖光,削弱了平素似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气。

    裴肃朗向前走了两步,正好到床榻边。

    太过昏暗的光芒看不清这是一张什么材质的木床,只隐约瞧见两旁撑着白色纱幔。

    裴肃朗在床沿站定,默了一会,微垂下眼睫,也看了这并不适合两人睡在一起的床榻。

    顿顿,他又撩撩衣摆,坐在左边一点位置,向着屋子那唯一的光源处看去,正好是温丽湘手里的煤油灯。

    温丽湘是看得清裴肃朗的视线是移到自己身上,心脏一下又提上了嗓子眼。

    却听沉缓的声音渐渐从床榻那边传来,穿过他们中间隔绝的黑暗。

    “过来。”

    黑暗为那语气增添了一两分不容置疑,温丽湘的心尖忍不住颤了颤,未迟疑半分,依照裴肃朗吩咐,走过去。

    她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只够一个人过的悬崖边,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深渊。

    好比此刻,她总是害怕裴肃朗那双丹凤眼,洞察一切。

    包括她的女儿身份。

    在裴肃朗跟前站定,温丽湘手里的烛光便将裴肃朗的面容映照的更为清晰,眼睑下方,有两道青黑的暗影,很是明显。

    裴肃朗的微微蹙着,他抬手稍微揉了一下眉心,又在微微抬头看她。

    他们之间尚隔了些距离,她手里拿着的煤油灯使得裴肃朗眼睛稍微虚着,倒映温暖的橘色。

    平素都是裴肃朗得低下头看她,这会因着裴肃朗坐下,温丽湘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看裴肃朗。

    他眼睑下方的泪痣便撞到温丽湘眼里。

    温丽湘瞳孔微收,莫名其妙地想,那颗痣似乎为他平添了一些风情。

    温丽湘拿着煤油灯的手不稳,面颊有些发烫,便移开视线去看裴肃朗浓重的眉。

    虽然在裴肃朗身边呆得不久,但他这样一副神情,显然是有话要与她说。

    果不其然,裴肃朗的声音稳稳响在她耳旁,烛火因他说话微微晃动。

    “今日,你可曾有过收获?”

    温丽湘有些讶异裴肃朗开口是问她。

    她颇为诚惶诚恐,闻着他身上浅淡的青竹香,心跳慢慢平缓,道:“陆夫人被吃绝户不假,今日我与刘兄李兄一来,碰见陆兴为陆兴绍两兄弟散尽陆兴得钱财在乡里操办流水筵席,便是仗着陆夫人无后。”

    裴肃朗似听她的话听得认真,微微仰着头,盯她的目光十分紧迫。

    他的眉头又轻微蹙起,道:“那你说说这其中与我朝名田制又有何关系?”

    温丽湘闻言想了想,“其一,针对陆夫人被吃绝户一事,《奉微律法·户律》有言:不幸死者,令其后先择田,乃行其余。它子男欲为户,以为其田予之。其已前为户而毋田宅,田宅不盈,得以盈。宅不比,不得。我猜测陆兴得与陆夫人并无有所出,又因陆兴得颇为爱怜陆夫人,便将名下田产继承在陆夫人名下。其二,针对陆夫人是陆家‘户后’一事,《奉微·置后律》有一条律法说的是:如果户主去世而没有男性继承人,其妻子和女儿也可以以“户后”的身份获得田宅。”

    温丽湘顿了顿。

    裴肃朗话语稍显轻快,“短短时间便能将我朝律法信口拈来,看来费了一番功夫。倒是不错。”

    温丽湘心里微跳,因着裴肃朗那和缓的语气,也不如方才那么紧张,她继续道:“说到底,吃绝户一事还是因为大量土地占据在少数人手里,且因为身份阶级不一,处于下层的百姓始终无法真正获有土地。何况近些年各地天灾不断,流民数量日益增加多,沦为荒田的土地也越来也多。依我看,这土地所有权限还是得归朝廷所管,再根据天下各户人口下发土地,这样能够减少土地兼并,缓和百姓与地主的矛盾。同时”

    温丽湘觉着后面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不知该不该说,又想起她本家也为田产豪族,虽不为官员,却切切实实有爵位在身。

    因而支撑他们家族在江陵立足百年。

    裴肃朗似是看出她的顾虑,左手手指点了点床沿边缘,身体微微朝向温丽湘那方,显然是起了兴趣,“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温丽湘看了看裴肃朗眼眸,又想起岁同乡乡民,道:“我觉得名田制不适宜在我朝推广。”

    温丽湘斟酌,看了看裴肃朗脸色,见他仍没有异常,又接着道,“大人应还记得我朝名田制是在建朝初期设下,是为吸引更多百姓参军,便设有相应爵位,从而推广开来,凡是我朝享有爵位者,皆可根据爵位高低分得相应匹配数量田地。但想必大人也明白我朝已经建立百年,早已不是建国时期那般动荡,且梁王举兵已将羌族降服。依照军功封爵授田的田地制度便成了一纸空谈,变做底下人收刮田产,压迫百姓的手段。”

    明明灭灭的火光下,温丽湘的眼神却异常坚定,不过她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依我看,大人想要革新田律,还得从以军功受爵下手,究其根源,名田制背后,拥有一庞大的阶级系统,想要撼动,绝非易事。”

    温丽湘心里默默补了一句,譬如她的家族。

    裴肃朗的敲打床沿的手指骤停,眼睫微微颤了颤,盯着温丽湘的脸,半响未曾移开。

    温丽湘所言,是他心中所想,否则刘阜也不必如此着急除掉他,趁着这次机会赶回长安。

    温丽湘只稍微停缓片刻,小幅度吞咽口水,又道:“至于‘户后’这条律法,我认为并不有什么不妥,相反还应该适当添加补充与说明,完全保障身为‘户后’其女子的相关权益。 ”

    这条律法实在是温丽湘的私心。

    同为女性,她总觉得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裴肃朗因着她的话挑挑眉,瞧着温丽湘微微垂下的眼睫。

    睫毛在眼睑下方留下深黑色的阴影,些许晃动。

    温丽湘的心思,他似能猜透几分。

    嗓音微沉,“你以为这蒋霜疑如你所想的那般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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