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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户(十)

    温丽湘一顿,面露诧异,转头去看蒋霜疑。

    裴肃朗闻言挑挑眉,若有所思看看温丽湘,片刻,也将视线落到蒋霜疑身上。

    外头的风夹杂了寒意,忽然有点像刚才躺椅上未曾削干净的竹篾子,细若微毫的竹纤插进手心里。

    虽痛不彻骨,却仍能让伤口淌血。

    温丽湘不得不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蒋霜疑的眼睛微微发红,像条猩红的毒蛇,看进人的心里,咬住了痛恨已久的猎物。

    蒋霜疑唇边勾出一个弧度,盯住温丽湘颤颤巍巍的手,弥留风情的脸在夜晚的暗影下扭曲:“你这个长得像女的的小白脸!看你细皮嫩肉的,恐怕从来没有吃这么多的的苦吧,不就是手心插进了两根竹签签,就这副样子了!”

    蒋霜疑的语气越发恶狠,眼睛用力瞪圆,活像个眼球爆出的死人,“老天爷实在是不公平,凭什么像我们这种努力生活的人拼命到死,还是摆脱不了贫穷!我们生来就是农民,你们生来就是贵族;我们吃不饱饭,一年到头连米都吃不上,你们顿顿吃米,还觉得米太多了;我们一年四季到头能穿的衣服补了又补,你们一天穿金戴银,有花不完的钱!你们晓得陆二是咋个死的吗?!”

    蒋霜疑无与伦比,说到激动处,被压弯的脊骨始终直不起来,双肩发颤,微微颤抖,眼里的猩红和着水润的湿,好似又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蒋霜疑又忆起了那天。

    乌云笼罩整个枝江上空,石粒子般大小的雨滴砸在泥巴地,这一月始终不曾干透的泥巴地再次被砸出来一个个泥巴窝。

    一方方田地里,金黄的麦苗被洪水冲得不见踪迹,只留下灰突突,被水泡得发烂的麦茬。

    每一块块田地之间会让耕作的百姓们挖出一条垄起的田埂,人们在其中辛勤劳作,耕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有句诗说的好。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人们虽然苦,却也乐在其中。

    频繁的天灾却足以毁掉他们的希望。

    田间地里不再是带着无比期许之心种下的粮食,而是一具具或腐烂,或发臭的尸体。

    粮食没了,人们起初还可以吃野菜,野菜没了,人们还以吃树皮树根,树皮没了,人们还可以喝水,吃土。

    终于,属于人类最后的认知完全丧失,人们为了生存,可以互换孩子相互吃食。

    这样他们总能吃上一块肉,吃了肉,就不容易满足了,于是人们便要争着抢着要吃肉。若是谁死了,活着的人就可以填饱肚子,靠着同类的骨血,支撑他们到有粮食的地方。

    蒋霜疑的丈夫陆二就是这样在生啖人肉的流民群中死掉的,然后他身上的每一寸骨血便给予活下去的人希望。

    蒋霜疑只能看着,蒙住女儿不解疑惑的眼睛,再捂住女儿吓得哇哇大哭的嘴巴,等着活着的人,再分给她们一块肉。

    她们也需要活着。

    蒋霜疑以前是枝江县城里头有名的妓,每个年轻体壮的男人都愿意来她这,她便能获得够吃一天的粮食。

    后来陆二也来了,不要她服侍他,也给她粮食。

    再后来,枝江县多了一位美貌,勤劳又泼辣能干的妇人。

    蒋霜疑知道,陆二死了,她的女儿陆小婉便是陆家唯一的后,也是蒋霜疑的命。

    但她把她的命弄丢了。

    她怕她的女儿也成了他们这些人活下去的希望。

    她更怕她也会是这样的下场。于是操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嫁给了陆兴得。

    陆兴得有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土地。

    那么多的田,足够她一年都能吃上颗粒饱满的白米饭。

    那是像珍珠般的白。

    蒋霜疑将这些年头过的好日子,以及那些年过的不算好却又让她开心的日子,反反复复翻转了个遍。

    她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回忆最终搅成血海的汪洋。

    蒋霜疑再也控制不住,留下滚烫的热泪,她说话的嗓音里不再狠绝,带着无尽嘶哑,眼神空洞,“陆二,他是被人吃了的。我亲眼看见的……我的小婉又在哪里呢……那天我去长安城赶集,正好看见了我的女儿,她在桂花苑门口招揽客人,笑得美得很。我才晓得,我的女儿原来长得那么好看!”

    边说,蒋霜疑边呜呜哭泣起来。

    裴肃朗稍有放松的眉头又重新拢在一起,面上少了些冷厉。背在身后的手半侧搭在腰后,长衫的袖袍将他的手背遮盖,又再露出五根手指。

    手指白皙修长,上面青色血管凸显,却仍掩不住他手指上遍布的各类细小伤痕,并不如寻常富贵公子哥的手,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温丽湘站在裴肃朗的左后方,这时的月光也异常明亮。

    温丽湘能将裴肃朗的手看个清清楚楚,细小的伤口再也不能复原,而是留下肉色的痂,在他冷白的手指上再清晰不过。

    像是裴肃朗的另一面,不是如今这般权重秩高,高不可攀。

    温丽湘以前从未见识过。

    她只盯着裴肃朗的手发怔。

    耳边无数次想起前世,裴肃朗提起剑,斩杀她脑袋时。

    她咒骂他不得好死,他亦说她该死。

    而其中的理由便是宛县没了救命粮食,整县饿殍遍野。

    温丽湘突然生出一种错觉。

    他们这些世家哪个不是吸百姓的血,吃他们的肉。

    正如裴肃朗说的那句。

    该死的是她!

    温丽湘不敢再去看蒋霜疑,眼神左闪右避,最后只能盯住裴肃朗的手。

    连伤痕累累都不容易让人看见。

    他的手指指尖轻微地颤了颤。

    裴肃朗沉稳的声音又响在耳畔,“所以你便杀了陆兴得?又怕我们查出你是凶手,也要杀掉我们?”

    裴肃朗语气捎带疑问,换言之,他只是如此猜测,从蒋霜疑憎恶地主往上的层级来看,她是有杀人动机的。

    再说,他没忘记昨日,蒋霜疑说的话,她亲眼看见陆兴得掉下河。

    这世间的事,哪有这般巧合。

    因此,他才做如此推断。

    蒋霜疑愣了一下,继而直视裴肃朗。

    她的目光由最初因裴肃朗权臣身份而带给她极强压迫的惶恐,慢慢转变为犹豫,最后又变为坦诚。

    她所幸也不再跪着了。

    缓慢起身,待完全站好之后,又理了理自己的襦裙,端正站好,颇有一番不卑不亢的气势。

    蒋霜疑微抬着脖子,脑袋往后仰,“是!是我杀的,陆兴得爱我宠我,杀了他,我便是陆家的户后,三百亩田宅我将全部继承。有了这笔田产,我又何苦再为吃穿发愁,这几年天灾频繁,我还可以将田产变卖换钱,做其他谋生。到时候,我就可以把小婉赎出来,和她过吃衣食无忧的生活。”

    蒋霜疑说着,眼里越发兴奋,同时恶毒的神情再无半分保留,将温丽湘裴肃朗两人死死盯住,“所以我怎么能让你们破坏我的计划!!”

    蒋霜疑的杀意毫不遮掩,紧蹙的眉间染着一丝犹豫,他沉而缓的声音变得有些快,“陆夫人,你可要想清楚!本乃朝廷命官,身后这人亦是在本官手下做事。陆夫人若是及时醒悟,此事尚有回环余地,若——”

    蒋霜疑双眼闪过急切兴奋的光,听不见裴肃朗说什么,眼里的希冀似乎灼热得能烫人,她的脑海里,已经幻想过无数次与她女儿相见时的情景。

    她要再为小婉买一串糖葫芦。

    小婉三四岁的时候,看见糖葫芦总要拉她的衣角,仰着头望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声音又软又糯,像是被糖葫芦勾住了神,总也不肯在走路,“阿娘,你什么时候能再给我买一串糖葫芦呀!”

    她则抱起陆小婉,点点她的鼻尖,笑着道:“小馋猫,下回来赶集,阿娘就给你买。”

    但因为穷得揭不开锅,她从来都没买过。

    之后,她会告诉小婉,她的阿娘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田,能够给小婉买成百上千根糖葫芦。

    蒋霜疑已经等不及要将这一刻变为现实了。

    她双目炯炯有神,里面的光华不容忽视。

    她想,这份田产是为女儿挣的。

    所有人都不能抢走她女儿的东西!

    年过半百的妇人花尽这一辈子最大的勇气,最有力的力量,将坚韧的匕首朝着裴肃朗的脸刺去。

    岁月横生的面庞再一次获得新生。

    如初升起的朝阳,嗷嗷待哺的孩子,含苞欲放的花朵。

    匕刃在月光下散发凌凌寒光,配合老妇如鬼魅般扭曲的脸,足以让人屏气凝神,胆战心惊。

    温丽湘亲眼见着匕首尖端对准裴肃朗的脖子。

    那里覆盖着一个男人最具有魅力的象征,也是一个人生命最为脆弱的地方。

    却见裴肃朗不避不闪,面目冷色尽显,却还是淡漠一片。

    温丽湘的心脏“突突”狂跳,她来不及多做思考,只能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攥住男人的手心。

    手掌贴合,裴肃朗的手很大,足以完全包裹住她的手。

    她以自己手心的柔软,包裹住裴肃朗手上密密分布的小伤口,企图将人拽到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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