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铁器相碰的嗡鸣声刺入温丽湘耳廓。

    裴肃朗脖子处横了一把细长的薄剑，挡住蒋霜疑的匕首，剑身抖动，震震作响，下一刻，匕首碎成残片，偶有火花从中迸裂。

    蒋霜疑使尽全身力量，却使她唇边溢出血来，身子不受控制完往后倒退，狼狈摔倒在地。

    白黑夹杂的头发散开。

    “刺杀大人者，死！”

    裴肃朗身旁正站着一位身穿黑衣的男人，也以黑色帷幄遮面，只露出眉眼。

    剑眉星目，眼神澄澈透明。

    正是青川。

    青川眼里闪过狠色，将剑收回，反手靠在手臂后，动作干脆利落，一步步朝已被剑气大伤，昏迷的蒋霜疑走去。

    “慢！”裴肃朗突然发声，语气毋庸置疑，“她是陆小婉的母亲。”

    青川一愣。

    温丽湘目露思索，仰头望向裴肃朗。

    青川则侧转过身子，也看向裴肃朗，目光自然而然被他身旁的温丽湘吸引去，眼里稍有打量，再微微低头。

    目光便在停在两人尤为接近的暗影里。

    天还未完全亮透，光线太过昏暗。

    青川清两人不清楚缘何两人靠得这样近，发现两人袖口似乎相连，在月华底下，荡漾出悠远的光晕。

    青川稍微一顿，又再多看了几眼温丽湘，目光习惯带上审视。

    大人不尚武，这么多年一直由他保护大人安全，可即便是他，与大人最近的距离也是两寸略有盈余。

    眼下，眼前这个人竟完全不知分寸。

    青川于是再将视线移到温丽湘脸上。

    夜色对他来说并不算得多大的障碍。

    眼前那人长了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柳叶弯眉，连同底下弯幅恰好的月亮眼。

    脸型流畅又柔和。

    她身量实在不高，比起大人足足矮了一头有余，眼里的惊慌还来不及遮掩，仰头去看裴肃朗的侧脸。

    青川眼神犀利，又瞧见温丽湘往裴肃朗身旁靠了靠。

    世家贵族玩的花样多。

    青川这些年跟在裴肃朗身旁，也见过不少。

    甚至有些人将主意打到大人身上。

    裴肃朗素来最为厌恶这些大家贵族里的腌臜事！

    青川眉心蹙紧了，脸上嫌恶神情光从眉目里也能看出。

    大人那般的清风霁月，何人胆敢如此玷污他!

    青川觉得温丽湘脸上的阴柔气质越发刺目。

    他大步流星，拽住温丽湘手臂，将她扯开。

    温丽湘还未完全从略有探索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替裴肃朗挡下匕首的男人便一把抓住她胳膊。

    这人习武，手上的力道只重不轻，生生将她拖拽开，差点让她跌倒在地。

    实在粗鲁。

    手臂上的软肉即便是隔了衣服，也疼得她牙齿打颤。

    温丽湘忍住想要呼痛的冲动，本握住裴肃朗手掌的手迫不及待松开，推拒桎梏手臂的铁钳。

    无意间，却感觉到粗粝的指腹触到她手背，存留些许令人难耐的痒。

    温丽湘觉得手臂上的痛也没那么痛了。

    又是一阵青竹香朝她袭来。

    青川拉开温丽湘，与裴肃朗隔开有五步的距离便放手，抬手抱拳，躬身，朝温丽湘行礼，“还请这位小郎官见谅，大人一向不喜人近身。”

    温丽湘皱眉，揉揉自己还在发痛的手臂，听青川如此说，又才惊觉她刚才的动作有多么冒犯，暗自瞥了一眼裴肃朗。

    裴肃朗依旧站得端正，面上没什么表情，也未反驳青川的话。

    温丽湘双颊发红，双眸潋滟水光，神色满是懊恼，忙快速躬身，语气稍急，“是我该死，冒犯了大人！”

    青川见她是个识规矩的，脸上厌恶之色缓和了些。

    裴肃朗却皱眉，脸上冷意似乎更甚。

    他转过头看看温丽湘。

    温丽湘不敢与他对视。

    默了一会。

    温丽湘还在诚惶诚恐等着裴肃朗的答复。

    “那日你所吩咐之事，你可有办妥？”裴肃朗径直向青川发问。

    温丽湘眼皮微跳，没想到裴肃朗直接忽略了她，却不如刚才那般紧张。

    既裴肃朗未曾发话，那此事便是就此揭过。

    温丽湘如此想，松了一口气。

    再抬眼，便瞧着裴肃朗盯着她，眼里有着若似无的打量。

    温丽湘又再恭谨朝他躬身。

    青川将遮面帷幄扯下，露出下半张棱角分明的脸来，抱拳回复裴肃朗，“大人，此事早已办妥，人葬在岁同乡外面的岁山。”

    岁同乡乡民很少见到外乡人，其一便是因为岁同乡外环了一座山，恰好将整个岁同乡围住。

    外头人不容易进来，里头的人也不习惯出去。

    奉微建朝百年之际，朝廷颁令将要在整个国家修路。

    其中所需要的人力物财皆由尚书省全权负责。

    路修好了，百姓无需只靠租种地主的良田来谋生，寻常百姓按照户数，也会获得朝廷下发的几亩土地。百姓们精耕细作，就算是未曾开垦过的荒田，随着经年累月积累，也会变作良田。

    也是奉微朝以后划分田地等级的依据。

    田地的等级越高，所收获的粮食也越多，又因路修好一马平川，百姓变会把多余的粮拿出来卖钱。

    各个城，县周围便会聚集起交换东西的集市，周边再催生出乡，镇，等一些聚落。

    继而发展纺织，丝绸等其他行业。

    那是整个奉微盛极一时的时刻。

    皇帝开明，除开农业外，也准许百姓从事其他生产。

    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强盛富足。

    那是奉微史上最为耀眼的时代，但如今，天灾人祸之下，国家已然显现衰败迹象。

    本是利民修建的路，不知何时冠之以官道命称，在通往各州大城时设有一亭，由朝廷下派官员管理，百姓若要进城，则需缴纳定额的过路费。

    一人二十文钱。

    在如今的世道，百姓是付不起的。

    岁同乡便真的与世隔绝起来。

    裴肃朗默了默，眼睛稍微虚着，觑向不远处，蒋霜疑倒伏在地的身影。

    夜色渐渐褪去，逐渐演变为深蓝色。

    天边似处在远山连成一线的最顶部，渐渐泛起鱼肚白，再与山峦起伏的黑色背景相互融合，晕开被淡淡的蓝。

    一点一点染出白色。

    树林间的鸟叫声此起彼伏，昭示新晨的曦光。

    蒋霜疑的身影在天光变幻之下渐渐显现出来，属于生命的起伏在她身上留下浅淡的痕迹。

    裴肃朗眉眼微动，素来墨黑的眸子本最不为人世间任何事或者物驻足停留。

    此刻起了些微波澜，仿佛沉寂无波的古潭，滴入雨珠，漾开一圈圈波纹。

    裴肃朗目光在蒋霜疑身上停留，默了默，再转头看向青川，“便将她带过去看看。”

    青川眼神微动，动作稍有犹豫，余光瞥瞥温丽湘，又注意见裴肃朗的反应，见他没什么动作，于是抱拳埋首，“是，大人。”

    温丽湘心觉奇怪，从青川语气里听出激动之色，悄悄去观察青川脸上神色。

    即便是垂首，也掩不住他眼里的激动。

    青川从她身旁经过。

    他的眼尾有些红，真的听从裴肃朗的吩咐，抱起已经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先她和裴肃朗往岁山的方向走去。

    裴肃朗顿顿，甩了甩衣袍，动作幅度刚刚好，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刻意摆官威，却也给人他不好接近的感觉。

    温丽湘本想问裴肃朗岁山到底有什么，可她将裴肃朗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如裴肃朗这般清冷的人，她是想不到什么法子去吸引他的注意。

    何况，她也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温丽湘心里做一番挣扎，瞧了瞧裴肃朗背影。

    裴肃朗好似她是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不曾注意过她，自顾自往门外走去。

    天色大亮，天边渐渐染上橙晖。

    温丽湘这才注意庭院两旁的批把树长势实在太好，漫天蔽日的绿，随枝繁叶茂的枝干掩映蓝天。

    温丽湘从来没见过这般绿的树，一簇拥着一簇的绿色像极了团团花簇。

    层层绿中，裴肃朗的背影若隐若现。

    温丽湘被那绿色迷了眼，心里也慢慢松懈，跟在裴肃朗后面。

    亦步亦趋。

    她现在与裴肃朗属于同一阵营，自己跟着他也不算什么逾越规矩的事。

    温丽湘这样想，便刻意不去认为此事是裴肃朗的私事。

    她只想想瞧瞧，前世将怀胎八月的女子撂在雪地里的男人。

    如今，

    他又要如何对待陆小婉的母亲。

    ·

    走过蜿蜒崎岖的山路，温丽湘额间已是湿了一片，脸蛋也染上红润，她呼吸稍有急促，手撑住旁边树皮裂开口的柏树，大口喘气。

    前方是一块堆满干枯落叶的空地，最惹眼的便是左旁堆着一个半人高的土堆，前边再歪歪斜斜立了一块木板。

    因距离太远，温丽湘看不清木板上面写了什么，只有一团模糊的墨。

    温丽湘自然而然联想到这是坟墓。

    且坟堆起应有一段时日，土堆上面长满茂盛细长的野草。

    颜色碧青。

    路上她与裴肃朗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此刻，裴肃朗离她仅有五步远。

    他脚步稍微顿了顿。

    前方带路的青川抱着蒋霜疑转过头，略微低头，道：“大人，这便是陆小婉陆姑娘的墓。”

    青川语气平静。

    温丽湘瞳孔微缩，心下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