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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坟(二)

    青松遮天蔽日,山里寂静无声。

    这六月初的太阳甚为毒辣。

    阳光透过层层松针缝隙,形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光斑,照到裴肃朗身上,稍有移动。

    温丽湘不禁想起昨夜烛光流连在他身上是何等光景。

    现下裴肃朗只留给她背影。

    光斑连同青松的细影一起照拂他身。

    岁山颇高,山腰不比山坳尽是闷热。

    迎面吹来阵阵习风,风里染上青松松尖的松脂香。

    温丽湘面上燥热稍有缓解,被风激得微微眯起眼眸,却见裴肃朗衣摆被风吹起,浅灰色的长衫落下日光与暗影。

    他散在后的头发也短暂被风带起。

    温丽湘恰好能看见一点他修长的后脖颈,因着距离不远,经日光放大的汗渍便清晰映在温丽湘眼底。

    薄薄一层水光,铺在皮肤上。

    那松针暗影落在其中与他白皙肤色形成强烈对照。

    温丽湘一向反感男人气息。

    她曾跟随阿爹巡田,其间也见过不少男人满身沾汗的情景。

    皮肤黝黑,因为天气大过炎热袒胸露乳,腰间系上粗布短褐,顶着烈日炎炎辛勤劳作。

    阿爹巡田问得仔细,每回巡查,必然要亲自下田询问田地情况,或多或少也会说几句宽慰体恤话,若那一年粮食丰收多,便会放宽佃农上缴粮食数量。

    温丽湘随温培元巡田那几年,正逢旱、涝、虫灾不断,粮食收成一年比一年差。

    尤为旱灾最叫百姓叫苦连天。

    温丽湘永生都不能忘记,她随阿父靠近在田间做活的男人。

    田地缺水,开出整个成年男人手掌那般宽的裂口,泥巴颜色慢慢变浅,似乎一眼便能望见佃农之后的灰败场景。

    然而他们仍要一锄一锄挖硬得像石头的泥土,再种下他们唯一祈盼。

    好日子过多了,温丽湘便以为这世间人人都是如她那般衣食住行,处处皆有讲究。

    她每一次沿着漫长田埂,所入眼的,不过是茫茫划分整齐的光秃田地,与田中不知辛苦为何物的农民。

    这使得温丽湘跟在温培元身边通常寸步不离。

    温培元见着的便是她所见着的。

    几乎每个成年男子身上的皮肤都呈现不正常的黝黑,他们身上经无数个烈日曝晒,挤干身体最后存留的水分,脸上也如裂开口的土地,裂开翻出里面被榨干得所剩无几的血液,如同干涸枯井。

    汗渍仍能从他们打皱的皮肤上压榨出来。

    顺着耸起的颧骨,脊背,清晰可见的肋骨,再汇聚到腰部缠绕的短褐,湿得经水泡过。

    再由烈日蒸发,留下白色的汗痕。

    温丽湘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汗水散发出的味道让她恶心,每一次她都得强逼自己适应。

    但不知因何缘故,裴肃朗不曾那样。

    她微微眨眼,琥珀色的瞳孔经阳光映照如同湖面打碎日光,盯着那一点露出来的皮肤吞咽口水。

    温丽湘快速闪动眼眸,移开视线,落到青川怀里蒋霜疑身上,制止自己思绪乱飞,加快步子,离裴肃朗近了一些。

    地上枯叶被踩得簌簌作响。

    裴肃朗偏头看她,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又转过头,朝青川道:“将她弄醒”裴肃朗微顿,“便让她明白她的女儿已经死了。”

    裴肃朗说得云淡风轻。

    温丽湘眉头微蹙了蹙。

    眼神在蒋霜疑与裴肃朗之间环绕,想问裴肃朗他为何如此笃定那里边埋着的便是陆小婉。

    这世道谁又会真的为一个妓女收尸,并且还给对方立坟冢。

    温丽湘又再暗自看了一眼裴肃朗,心觉如裴肃朗位高权重,想要查得一个死人的踪迹,又不是难事。

    若真如裴肃朗所言,

    这样对蒋霜疑是否又太过残忍。

    温丽湘不欲再想下去,本就蹙起的眉头又再蹙紧了几分,捏捏两手身侧的长衫。

    额间又渗出一层细密薄汗。

    “大人,”温丽湘小声翼翼叫裴肃朗,心头将盘算好一番的说辞子又默念了念。

    裴肃朗倒是反应极快,侧头看她,微微歪头,似乎在等她后语。

    温丽湘不敢直视他,微微垂头,眼神躲闪,“大人您确定这是蒋霜疑女儿陆小婉的墓?我在此特地向乡人打听过,蒋霜疑在她前夫陆二死后不久便与陆小婉走散,至今也未寻到。所以……”

    温丽湘还在思索后语,便被一阵窸窸窣窣,踩碎枯叶的脚步声打断。

    ·

    来人从东边上山,排头是王传兴与陆兴为陆兴绍两兄弟。后边跟着七八个手拿锄头的庄稼汉。

    王业也在其中,样子有些失魂落魄。

    王传兴大声呼喝,声音因肥胖的身子有些浑重,惊得林间鸟兽扑簌簌飞离。

    他道:“各位乡亲们,老天有眼,上头给了我指示,说岁山山腰上就埋了蒋霜疑那婆娘和她上一任丈夫的女子。”

    跟在王传兴身后的陆兴为眼睛一动,微微埋头,繁复的衣袍在枯叶地里托拽出一条长痕,加快步子,率先走到王传兴前面,弯腰朝堆起的坟堆虚眼看了看。

    目光在发青的野草上顿了顿,又直起身子,指着坟堆,冲后头乡民大喊道:“你们看,这还是个新坟,坟土上面长出来草都还没系根,可想而知,这个女子应该没死多久!”

    说着,陆兴为瞟了两眼王传兴。

    王传兴心领神会,顿顿,做思考状,语气微有叹息,道:“实不相瞒各位乡民,蒋霜疑这个女子死的实在不算光彩,上头的大人给我说,这个女子进了窑子当妓女,我估计蒋霜疑还是晓得,不然不可能埋在岁山嘛……”

    岁同乡与外界没什么交流,若不是带有目地,必不会轻易来到此地,更别说劳心费神将一个妓女埋在岁同山上。

    乡民们皆是面露鄙夷。

    一个精瘦汉子不比王业好多少,脊背弯得很深,将锄头扛在肩头,嘴里发出啧啧声:

    “我说蒋霜疑咋个不和陆兴得生个娃儿,原来是找到了前夫的女子。陆兴得对蒋霜疑不错呗,蒋霜疑估计都把钱拿去给她女子的,我看,这个陆老大可能都没想到人死了,婆娘还拿他的钱养前夫的女子,也是该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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