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白雪如絮纷纷扬扬,冬宜密雪,犹有碎玉声。
安详了一整年的光华寺,风波乍起。
午后迎来了锦衣卫,带着浑身凌厉血气的锦衣卫甫一进驻,便控制住前后山门,严格排查进出人员。
蘧凉玉上过香,还未抽身,便被魏峥逮了个正着,问她魏宁的行踪。
“去了后山?后山荒废已久,为何去后山?”
魏峥方才自后山回到前头山门,便听到人说,魏宁去后山缅怀故人了。
他默了半晌。
嫌弃魏宁受了伤也不安分的同时,他想到了徐微宁。
同在临安,二人携手同游,他也曾描述过上京光华寺姻缘树红线飘飞,光华满树的样子,不知魏宁会不会偶然想起,到姻缘树寻他踪迹。
魏峥心底自嘲。
起先魏峥怀疑魏宁心怀不轨,现今虽仍旧心怀疑虑,但他并不打算再取魏宁性命。
约莫等了一刻钟,仍不见魏宁回来,
魏宁再身份不明,但只要她肖像徐微宁,名字谐音也相似。
在她身份暴露前,他便分出一分心力,看顾监视她。
他折身回了后山。
步伐仓促,走得极快,跨过后山青石小道上的枯枝碎石,搜寻得却极为细致。
四周每一处干草灌木都被拨开。
直到他在半腰小叶长青灌木后,撩开一簇,与狼狈不堪、发髻凌乱,眼神却异常明亮的魏宁对上视线。
魏宁捂着侧脸,颇为费力地抬眼,背着光看清了魏峥目光。
她心底藏着厌恶,心里想:来得可真快!
嘴上却缓缓道:“魏大人。”
魏峥再快些,一趟锦衣卫之行,她定然逃不了。
上京锦衣卫眼线太多,三年前施予她恩惠的秦月上,今早传信与她,约她此处相见。
她借着怀念亡夫的由头,留蘧凉玉一人在大殿参拜,独自一人揽着裙角,沿着山间小道蜿蜒而上。
鞋底踩在冬日干枯凌乱的草根上,垫着细雪,是松软绵密的感觉。
山路上仍余积雪,天明空净,天穹下静立的山色枝叶,披着银装,无一不是洁净明朗的颜色,只让魏宁觉得心胸舒畅。
魏宁是头一次来光华寺,更是初次踏足后山,而后山多是俗家弟子清修居所,往常都是人满为患。
如今年关将近,禅房都门关紧闭,落着锁。
魏宁心想原来心向佛陀之人也讲究阖家欢乐,她独自一人揽着裙角,沿着山间小道蜿蜒而上。
细细碎碎日光穿透光华寺百年老树,碎金琉璃般的颜色,魏宁想如此佳阳美景,用来见个败坏心情的人。
可真扫兴。
她在山顶姻缘树那里,见到了秦月上。
得知,当年巡查江南的安伯觥,督办了江南灭门案,但案件审理未半,安大人便因贪污受贿下了狱,被判处流放滇南,之后滇南行政官传信回京发了讣告。
此事魏宁有耳闻。
这位本该客死他乡的安大人,竟被默默关押在锦衣卫。魏宁的任务便是,接触到安伯觥,得知当年之事的内情。
她按捺下焦急,心想锦衣卫看守严密,凭手无缚鸡之力定然不能安然进去,再无恙出来。
怕不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怎奈秦月上出尽馊主意,擅自更改她的计划,将剩下半卷账册埋在了姻缘树后角。
背刺了她。
待她了然,只见一道烟火似的鸣镝声骤然炸开。
锦衣卫来了。
魏宁眼皮一跳,逃跑的脚一顿,骤然站原地。
她一口气奔到半腰,临山远眺。
奈何秦月上位置选的巧妙,没有一炷香,她跑不出后山。从此刻算起,魏峥策马而来,甚至不用半炷香。
她强迫自己冷静。
倏尔她余光瞥见上方冒尖的姻缘树,她想起光华寺后山的姻缘树为何荒废另立。
只因后山小道崎岖坡陡,男男女女寄情挂线,常有不慎者跌落后山。
她借了后山雪地湿滑,上演了一场意外事故。
深冬杂草丛生,淹没的小道上细雪湿泥。她故意失足,滚落了山坡。
事情发生只在一瞬间,魏宁死死护住头部,周身颠倒旋转,转得她头晕眼花眼冒金星。脚腕手肘磕在碎石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大约滚了一刻钟,魏宁身子重重撞在一簇灌木丛,她伏在地上,四肢都在疼。
但她总算发自内心露出个淡笑。
正如所料,锦衣卫自内城策马,抵达光华寺,并未花上半炷香。甚至锦衣卫暗中搜查,封锁排查进出人员,命令井井有条发布下去,才过了半。
魏峥找到她,距她摔下山坡,也只过了一刻钟。
魏峥望着魏宁,并未伸手扶她。
问了句:“伤到哪了?”
魏峥上上下下打量她,眼前的魏宁仍旧一身素衣,是件不同上午的天青色蓝染襦裙,干干净净时温柔娴静的颜色也留在了身上。
如今沾了污迹,脏的脏,破的破,人也落魄得可怜。
脖子上的锦带不翼而飞,受到拉扯的伤口崩了开,溅出的血在魏宁脸上,凝出一处暗红的斑迹。
魏宁摘掉发丝上的枯叶,垂着眼睛轻声道:“跌下来的地方不陡,只是没反应过来,落地时脚磕了一下。”
她笑:“大人来得及时,再晚些,我缓过来,便下去了。”
她可真希望,魏峥不来,或来得不是他。
觉得魏宁这副模样凄惨可怜的魏峥蹲下来,难得解释一句:“一刻钟更早前,我来了后山,当时并未见你。”
缓过了一刻钟,魏宁还没下去。
魏峥声音平淡陈述事实,听到魏宁耳中却是在讽刺她。
魏宁假笑道:“大人也来了后山?”
魏峥并未回应,而是从腰间抽出一张素白帕子,垫在魏宁脚踝位置,白皙有力的手指敲敲打打,上下查验了一番伤势。
魏宁稀奇地打量他。
魏峥不杀她了?
虽然好奇魏峥为何转变主意,但她不会傻到去问。
“脚腕肿了,但并未伤到骨头,回去擦些跌打损伤的药酒,养上一段时日就好。”
他收回手,站起身。
垫过手的帕子则留给了魏宁。
他顿了下,目光又落在魏宁熟悉的面庞轮廓,和面庞下,狰狞可怖的伤口,语气复杂道:“你脖子上的伤。”
魏宁道:“怎么了?”
魏宁试探拿起魏峥留下的帕子,擦了下手,见魏峥不做反应,便知这帕子沾了她身,魏峥不要了。
放心地拿起,清理了身上的血迹和脏污。等清理的差不多,一张白帕子也毁的差不多了。
被魏峥嫌弃,升起地淡淡不悦散了一些。
魏峥似乎叹了口气,有些不忍:“你的伤撕裂了。”
魏宁反而笑了:“会留疤?”
心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魏峥低声道:“马车上,我要杀你,并不是误会。”
魏宁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青青白白,最后定格在无语,绝望至极地捂上耳朵,勉强道:“大人说什么呢?民女听不到。”
“今后若无确凿证据,我不会取你性命。”
魏宁还是紧闭着双眼,嘴里念念有词:“我什么也没听到,我聋了,我什么也听不见。”
魏峥轻笑道:“听不见?刚好,我便动手了。”
魏宁瞬间睁开眼睛,犹豫道:“真的?”
见魏峥点头,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神色还算安详。但魏宁这一瞬间感觉,今早魏峥要砍了她灭口的事情,是一场假象。
既然当事人魏宁不在意,魏峥不再多说,抽出刀砍断碍事的枝叶,清理出一片空间。
问道:“可能站起身?”
魏宁尝试了一下,摇摇头道:“不能”。
魏峥拧眉,沉思了片刻问:“我扶你起来,可能走下去?”
魏宁:……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对魏峥只扶她一把,剩下便让她自力更生,一脚一个台阶蹦下去的打算,采取了直接忽视的态度。
魏宁默不作声,魏峥权当她同意,伸手拎着她衣领,臂膀用力,将人整个拎了起来。
他拎着人走了两步,将人怼到一颗树的树干上。
示意魏宁扶着。
魏宁沉默着照做,看她站稳,魏峥便忙不迭松手。
魏宁默默抱着树干,心中格外无言。
小道崎岖,鞋底沾了泥土又格外沉重,魏宁木着脸破罐子破摔:“大人,我想我走不下去。民女好友等在寺门前,大人可否通知她过来。”
魏峥眉头还是紧蹙的状态,魏宁撇他一眼,以为他不耐烦了。遂将手中的木签递过去,道:“大人,若是大人还要上去,能否帮民女将这签文带上去?随意寻一处,就地埋了便好。”
魏宁心想,不杀他的魏峥,瞧着性子也不热心。
她等着魏峥拒绝,而后甩手而去。
魏峥从魏宁鞋底收回视线。
她鞋底沾染的泥土痕迹很重,不像是行至半腰积攒的量,反而像去而复返,反反复复堆叠而成。
他怀疑魏宁撒谎,她上了山。
甚至姻缘树后角,埋着的后半卷账册,也是经了她手。
魏峥心想,如若不是,她为什么撒谎?正要反问魏宁。
一抬眼,却恰好瞄到魏宁颧骨一侧,用来掩盖的脂粉,脱落后,露出的那颗浅红色的小痣。
浮在被刮蹭的发红面皮上。
格外明显,且异常熟悉。
魏峥心中的酸涩蓦地扩散放大。
同样的小痣,徐微宁脸上也有。
魏宁看到,魏峥用一种格外奇怪的眼神瞧她。
那眼神似要将她扒皮抽骨,瞧个分明。
魏峥目光定在了魏宁身上,浑身带着一种沉静深邃的感觉,头脑中夹杂着前所未有的怒火和冷静。
魏宁听到他冷笑一声,凉飕飕道:“你是谁的人?”
问得她莫名其妙。
魏峥又道:“本官不管你是谁,是魏家派来的,还是哪位高官遣来的,本官奉劝你,安分守己,不然本官可不会看你这张脸饶了你。”
被突然威胁的魏宁一头雾水:……
心想:魏峥一定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