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起先心照不宣,粉饰的虚假太平,被魏峥一道揭了干净。只一两风拂树梢的声响,间或魏宁站立不住,挪腾的摩挲声。
两人相持,周身冷寂。
魏宁努力抬头,看进魏峥眼底,自然瞧清他压抑的怒意和厌恶。
直直刺向她。
这怒意来得无缘无故,魏峥面容上一刻还堪称安详,下一刻便撕破假面,冷面相向,这情状波折的似曾相识。马车上魏峥持刀刃,威逼她说些闻所未闻的话,也是哄骗她不伤她性命,嫌弃她时横刀便欲夺她性命。
外界传言,魏峥反复无常,暴虐嗜杀,果真不是空穴来风。
自从与大名鼎鼎的魏峥打了照面,魏宁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项上人头安危。她头疼魏峥发疯的言辞,只得假装不明所以问道:“魏大人,您才思聪敏,可否兼容下民女的愚钝?”
她哀哀叹气,为难道:“您第一问,民女是繁花阁花匠。”
不足道的身份。
又道:“您第二问,民女孑然一身,怎得跟魏家,什么高官扯上关系?若有,也是生意上的往来,难不成大人还要过问铜臭之事?当真业务宽广。”
您管的可真宽!
她单脚攀着树,耐心的解释,夹带真情实意的嘲讽。
正午的日光衰落,渐渐变了颜色,残阳的红将魏峥笼罩住,逆着光,使魏宁看不清他神色。
她不说话,魏峥也不答。
过分的沉静悬在魏宁头上,让她有种无所适从,如芒在背的紧迫感,以及魏峥存在感极强的目光,紧黏在她脸上的锐利感。
一切都让她不适应。
她克制住内心焦灼,一再远眺山脚,瞧见蘧凉玉那一瞬,她心下一松,卸了力的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性命不受胁迫,魏宁干脆坐在地上,等蘧凉玉来搀她下山。
谁料魏峥兀地嗤笑出声,用着一种格外惊异的眼神打量她。
魏宁只觉得魏峥视线锐利的刺骨,黏在她脸皮。她不自在搓了搓脸,干笑两声道:“大人,民女脸上可是沾了脏东西?”
魏峥看她的眼神,不像是脸上沾了脏东西,倒像她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魏峥眼神怪异且讽刺,反问道:“你不知?”
魏宁缓缓:??
又要她知道什么?
她正要细问,蘧凉玉到了,一见魏宁,便疾跑来扶她。
心疼道:“可受伤了?伤口怎的又裂开了?”
开裂的皮肉袒露着淡粉色的血肉,迸溅出的血痕濡湿魏宁领口,瞧来颇为可怖。
一时间,蘧凉玉竟来不及害怕,脱口便质问道:“大人,民女粗鄙,不抵大人尊贵无匹,阿宁偶见您三次,次次受伤……”
魏宁眼疾手快,将蘧凉玉余下的话堵了回去。
蘧凉玉深深看了魏宁一眼,见魏宁只对她摇头,委屈地蹙眉,但扯下她堵嘴的手臂,也没再继续先前之言。
魏宁搭在蘧凉玉臂膀,借力起身。
魏峥仍维持原先姿态,她懒得计较魏峥心里奇诡想法,掠过两人间所有,歉疚道:“民女好友一时失言,望大人见谅。”
蘧凉玉撇嘴,并不情愿魏宁底下姿态道歉,但魏峥身居高位,专权霸道,不得不如此,她扯着笑也道:“民女关心则乱,大人莫见怪。”
魏峥自不会在意。
他收敛起情绪,沉闷冷肃的模样尤为顺眼,譬如一场幻梦,破裂后一切各归各位,他淡淡瞧着满目荒唐。
又瞧见魏宁装模做样。
一时无趣至极,心想京都那些个勋贵使弄的手段,越来越低劣。
可撇开这些不为人知的腌臜谋算。
魏宁脖颈上的伤口,终究也算是他过错。
他淡声抛下一句:“抱歉。”
言讫便转身离开。
魏峥离去,可与蘧凉玉同来的靛青袍服锦衣卫留了下来,是归阁路途拦她车,问话的锦衣卫。
魏宁身心俱疲,勉强撑着精神道:“大人,可是有话要问?”
“哎!可别,大人二字我可担不起,我叫陆压,魏娘子手巧,花艺名满京都,今日一见,果真人如其花。”
陆压闭口不谈公事,只是嬉皮笑脸同二人笑闹,路遇坎坷难度之时,便搭把手。
知情知趣,伶俐知进退,比之魏峥,简直高下立现。
蘧凉玉不曾多想,真以为陆压崇尚魏宁手艺,照料魏宁同时,不由分出两分心神同他攀谈。
魏宁权当陆压是个普通人,蘧凉玉所知有限,魏宁暗地谋划,除她一人,无人所知。
因而,她并不忧心。
下山一路,陆压姿态轻松恣意,反叫魏宁误以为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直到陆压问出一句:“魏娘子整日脂粉遮面,我还以为魏娘子面容有损。“
昏昏欲睡的魏宁悚然一惊。
蘧凉玉自然转头,自上而下扫了眼魏宁面容,触及脖间伤口,又是一阵心疼,也就不在意魏宁面容细微的变化。
便不耐烦陆压计较。
敷衍道:“阿宁幼时出过痘,留下的瘢痕罢了。”
听闻的陆压沉默。
短短一路,魏宁提心吊胆,颇有些心惊肉跳的意味,还好余下路程,陆压安安分分,直到魏宁两人登车。
两人同陆压道了谢,随后驱车返身。
马车摇晃行走,蘧凉玉心有余悸,再三查验马车安全,才放下心扶着魏宁坐定。
魏宁稳了稳心神才道:“凉玉,锦衣卫执掌权柄,如今正势如中天,万不可再行冲动之举。”
明面上开罪魏峥,乃自寻死路。
蘧凉玉狡黠一笑:“我知我知,魏娘子多虑。”她凑到魏宁眼前,低笑耳语道:“只与你说。”
花匠出身的娘子,寻常侍花弄土,难免衣襟沾土,弄得灰头土脸。因而,马车上刻意放置了铜盆清水、干净巾帕、菱花铜镜,以为清洁整理之用。
恰巧派上用场。
蘧凉玉捡了张柔软棉帕,浸水绞干,递于魏宁。
透过铜镜,魏宁瞧清了横亘脖间的狭长血口,她细细擦拭,清理周边沾染的血污和尘土。低垂的眉眼,面容沉静软和。
“阿宁,上次大夫便交代,伤口伤在关键处,莫要沾水,要你仔细养着,千万不要撕裂。”蘧凉玉发愁道:“如今又崩裂了,怕是要留下疤痕。你的皮肤细腻白皙,脖子上的纹理又少,留下这么长一道疤,该多难受。”
魏宁仰着下颌,放任蘧凉玉上药。
浅浅一层药膏抹上,一阵清凉,缓和了伤口中火烧火燎的刺痛感,魏宁长眉舒展。
对于容颜,该是此身最不重要之事了。家破人亡,夫君离世,仇恨加身,哪个不必容貌有损来得更重?
马车行得极快,不多时便回了繁花阁,一路行进阁内才拴马唤停,蘧凉玉吩咐魏宁安稳坐着,遣了小学徒去请大夫。
一阵兵荒马乱,阁内的花匠娘子们,轻手轻脚扶魏宁下车,安坐在软榻上。
蘧凉玉疏散过于热心的小娘子们,留下她的徒弟之一的段姿瑜,以及挂名魏宁的梁妜。
两人素来稳重心细。
医师来前,换衣擦洗净袜去鞋,又是一场慌乱。
那厢,陆压回禀魏峥道:“大人,属下试探一番,所知与卷宗上记载并无出入。”
魏宁出身西北禹州,平聊县人,因连年山匪横行,烧杀劫掠,惨遭杀害,家中被劫掠一空,未婚夫婿同样死于山匪。
而后跟随商队,辗转来到上京,入了繁花阁。
山匪横行,登记在册的户籍身契,有出入、查不清的不知凡几,魏宁的户契文书,丢失补办了几次,有些细节已不可察。
——并无异常。
魏峥立于街口,眸光深深,目送魏宁马车驶进繁花阁,又瞧见蘧凉玉遣人,奔去请大夫。
良久,才道:“可有异常?”
陆压挠挠下颌,骤然道:“魏宁名义上的夫婿,姓甚名谁,查不到任何关于此人的资料。”
禹州的锦衣卫哨所,只查到记录在册的魏宁,并未有魏宁未婚夫婿。
他合理猜测:“想是事发仓促,未来得及登记,或卷宗多次转移,丢弃了。”
魏峥默然。
“不过,大人,您下次若再见到魏宁,审查归审查,至少留些手。好好的姑娘家,长得一般也就罢了,偏生脖子上带了巴掌长一疤,叫人家怎得出门见人!”
陆压啧啧称叹。
魏峥瞥他一眼,并无反应。
淡声道:“我道了歉。”
陆压惊讶出声,阴阳怪气:“呦,人家只是折损了点容貌,大人您损失的可是一句发自心扉的‘道歉’,可真了不起!”
魏峥不为所动,冷声道:“有朝一日,查清魏宁身份,我还是要杀了她。”
陆压冷哼一声,纳罕道:“那现在有证据吗?”
并无。
事实证明,魏宁身份称得上一句存疑,也只是疑云未消,并无确凿证据,这是摆在眼前的,显而易见的。
魏峥失神片刻。
对外尚有善待妇孺一说,可他遇见魏宁,便似石头落入静水,心底惊涛骇浪不止,便时时想着除之而后快。
三年前,他心湖闯进骤然一个徐微宁,而后事端多发,徐微宁音信杳无,他日日见着形形色色人,便在这些人中找寻同她相像之处,聊以慰藉;找到之后翻脸不认,唾弃不应有人像她。
——执念刻骨入怀。
他放不下徐微宁,便一道苛责了他人。
这是他的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