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宽松衣衫,净了面,一身松散的魏宁松松依偎在软榻一侧,正昏昏沉沉打着瞌睡,忽闻外间一片哗然。
她撑起眼皮,尽力向外看去。
梁妜腕间搭着披风,正往这边来,见魏宁起身赶忙来扶,在她身后放了个绣花靠背,使魏宁倚靠榻上。
关切道:“娘子,大夫来还需些时间,娘子可是脚疼?还是伤口疼?”
梁妜探头瞧了瞧魏宁两处伤。
她年纪小肤色白,五官无处不是圆的,粗粗一看像是个精致可爱的年画娃娃。
魏宁摇头,轻声道:“外间可是出了事?”
听着动静不小。
“娘子安心,是媛娘那胡搅蛮缠的爹,又来打秋风来了。”提及李媛那赌鬼父亲,梁妜甚是厌恶,李二嗜赌成瘾,带累其妻终日劳作受苦,唯一的女儿还因为缺少赌资,卖给赌坊。
倘若当日魏宁不曾撞见,李媛便被一纸契书,卖给赌坊为奴为婢,抑或转卖风月。
“今早李二便赖在门首前不走,吵吵嚷嚷影响极差,冯掌柜被他嚷得不耐烦了,干脆请了官差来,才止了闹剧。”
较权贵官眷大多居于内城,近皇城,毗邻天子宰辅不同。繁花阁选址稍处偏僻,避开闹市喧闹,有取大隐隐于市的寓意。
环境清幽,绿色环绕,可今早门前可是聒噪的很。
谁料。
李二贼心不死,这会子又赌上后门,后门多女眷出入,门前护卫把守,李二不敢硬闯,只是。
闻言魏宁深深拧眉,繁花阁向来做的都官宦权贵的生意,好歹顶着“官商”花坊的名号,东家的交情可谓囊括上京半数世家权贵,李二区区一个平头百姓,无依无靠的,怎敢找官商的麻烦?
梁妜抖开披风,覆于魏宁身前,又将火盆中的炭火拨旺些。
瞧着魏宁雪白的脸色浮起些红润,放下心道:“娘子,就连我也知道,不能以卵击石的道理。难道钱财动人心,能够让一个人不顾性命安危?”
魏宁想起了李媛泪眼朦胧,以及记忆中,李二沉迷赌博,狰狞贪婪、丧失人性的疯癫模样。
她正要说些什么。
外门细细碎碎的声响却倏然停止,激荡的水面骤然平静。今日一遭,让魏宁对这忽然而来的死寂生了恐惧,她一颗心止不住吊起。
她耐不住,正要遣梁妜去瞧。
屏风一侧紧阖的木窗,穿来叩击声。
只响了一声,便听外间人问:“魏娘子,可方便?”
嗓音轻慢,含着习惯性的笑意,是魏峥身边,靛青袍服的陆压。
魏宁支着一只脚靠到窗边,轻声“嗯”了一声,才将锁扣拨开,推开了窗。
陆压仍旧一身袍服,散漫地半倚靠墙边,察觉魏宁视线,他轻笑着抬手,在她眼前晃了两晃。
魏宁视线果真落在他手上,白玉密封瓷瓶。
“喏,魏大人好不容易拉下面子,求来的。出自宫廷的秘药,养颜祛疤的。”
陆压只略略打量了眼魏宁露在外面的伤口,在她觉察前飞快地转了视线,将手中地药瓶远远放在窗内侧。
魏宁愣了下,迟疑道:“魏大人?”
她腹诽:魏峥?他不是巴不得她早死吗?
陆压不在意魏宁惊诧表情,说了句:“大人虽然冷酷无趣,但对女子向来忍让。”算作解释。
她只道:“多谢大人好意,不过医官开了药,民女已敷过了,恐药性相冲,陆大人待民女谢过魏大人,这药民女收了闲置,耽搁药性。”
谁知道魏峥明杀不成,会不会下毒?他给的东西,她可不敢用。
陆压权当没听见魏宁拒绝:“大人既然给了,你便收了罢。”
言罢,毫不耽搁,起身便要离去。
走前见魏宁为难模样,饶有趣味道:“你若是不要,大人便在门口,我代你传句话。”
魏宁瞧冤种似的觑了陆压一眼,脖子上绵延不绝的刺痛感,时刻提醒着她魏峥恶行。
她心道,见面还是免了。
又没说给了她药,她必得用上。
果断道:“药我便收了,传话就不必了,民女谢魏大人赐药。”
陆压没趣地挑眉。
凛冬日暮,日光下行,昏沉薄暮的日光,穿不透繁翳,便有种寒气森森的寒冷。魏峥一身官袍,轻轻利利站在繁花阁门前,面无表情吩咐手下人将李二收监。
见陆压回来,问了句:“收了?”
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的陆压,戏谑道:“不情不愿收了,哎呀,说出去谁能想到,堂堂指挥使,官场上无往不利的魏峥,竟在一个小女子身上吃了闭门羹。”
听到魏宁收下药,魏峥便抛于脑后了。
他掠过陆压所说的废话,下令将李二带回锦衣卫审问,问道:“可查到了?”
黄松此人,幼时便混迹市井,练就了一副油腔滑调的做派,耐不住性子软弱,又贪生怕死,锦衣狱里走上一遭,胆子吓破了。
什么都交代了。
“黄松一口咬定,必是李二心存怨恨,特意陷害他。”
历来名利场上纠葛,极容易牵扯进人命。
“起先,李二醉酒到赌坊去赌,手中的钱财输了个精光,气急败坏之下,在赌坊大打出手。”
“那李二凭借一时酒劲,闹了一场,说赌坊出千,骗他钱财。黄松见多了这事,当即遣打手将李二胖揍了一顿,给扔出门去,还扬言李二若是再闹事,便剁了他手。”
“李二怀恨在心,奈何有贼心没贼胆,胆子芝麻点大,不敢当面闹起来,只敢背地里偷摸编排。”
胡言乱语也就罢了。
没几人信以为真。
没想到,这之后,陡然传出一首短歌。
沸沸扬扬,有头有尾的。
歌曰:
“平昌有宝,宝有千金。
得此宝者,称王称帝。”
一时间如滚汤浇雪,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这之后,盗墓的、偷盗的、挖矿淘金的、起义的,都来平昌坊光顾了个遍。黄松房间,更是成了劫掠必逛之地。
供词上记录地明白,魏峥细细扫了遍,陆压捡着必要的,简短向魏峥回禀。
魏峥从头至尾,看了下来,问道:“他呢?”
问得是李二。
陆压瞅了瞅地上瘫坐,呆呆愣愣的李二,异常嫌弃道:“我去查了,一旬前,确是李二传出的谣言不错,但他只是开了个头,当时并未引起什么反应。”
何止并无反应,李二甚至被人误认为失心疯,一心只想报复,才口出妄言。
“七天前,一伙子倒斗下地的,偶然闯进平昌坊,在后墙夹层中,掏出一匣子黄金。随后这谣言像是被证实了,一夜间传遍了上京大街小巷。”
谣言怎样,魏峥并无在意,他道:“谣言查证,归属京兆府,李二假传谣言一事,与头先半本账册相关?”
处置谣言,并不属于锦衣卫管辖范围,陆压心知。
特意提及便耐人寻味了。
“大大的相关。”
陆压拊掌应和,赞同道:“五日前,忽然又传出一则轶闻,既存在千金宝,自然有藏宝图。”
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藏在黄松内室的半卷账册,今早被偷盗的两个贼人盗走。
此间疑点太多,多到巧合根本无法解释。
原本毫不起眼的谣言,为何突兀地愈演愈烈?赌坊后墙之中,为何藏有黄金百两?为何恰好被盗墓贼发现,而后又传了风声出来?紧接着又有什么劳什子藏宝图现世,贼人去偷盗没找到藏宝图,反而偷到一本账册。
还是誊抄本。
这中间,缺了一环,上下半卷账册就不会如此顺利落到他手中。
最根本的两个问题:
一是账册:誊抄本的账册从何而来?真正的账册在谁手里?二是锦衣卫,上京谣言四起,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闹出的事端,归京兆府尹管辖,为何攀扯到锦衣卫?为何非是锦衣卫?
直觉所在,定与魏宁脱不了干系。
他想知道,她在其中,居于何位?
想及此,魏峥抬眼,举目向繁花阁内院望去。繁花阁门前并未设影壁,而是植花移木,作满园鲜花,春夏秋三季,园中荷花亭立芬芳满庭。年关的风霜凛冽,园中只余下一泊池水,伴着伶仃枯荷。
他看进了魏宁眼底,出乎意料的,魏宁未料到魏峥会瞧来,一时没能避开。
遥遥望来。
魏宁置身一片岁暮枯荷,素色衣角缭绕着日暮的碎光和水气,眼神平静悠远。远远对视,眼底一片清净,像是隔了千万重烟雨,仍不折损的潭水悠悠,那般平静。
这一霎那,觉得魏宁像极了微宁。
徐微宁自幼长于朦胧烟雨的江南,容貌性格不免带着故地独有的温婉俏皮。他长街上初见魏宁时,偶然一瞥,只窥到她裹在温顺下的,女子的狡猾,以及一寸不屈傲骨。
那是在刀锋中淬炼打磨出的。
微宁身上没有,或者说,还未来得及铸就。
一个荒诞的想法自他脑中浮现,荒谬到他立刻便否认。
他在想,被他百般猜忌的魏宁,为何不能是微宁?
为何不能是长别三年,在他见不到的时日里,长成了一株华茂青松、亭亭青竹的微宁?
他不敢去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