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拒绝是素灯意料之中的事。

    但她心境平和，步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李玉珍扶着虚弱的丈夫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她眼中不仅有感激，还有浅浅的防备。

    走过拐角，宁父宁母都担忧地在门口张望。

    李玉珍搀着宁维过去，宁维唇色灰白，接着就要跪下，“爹，娘，儿子让你们担心了。”

    宁母潸然泪下，“快起来快起来，如今这般局面，人和天意都不肯放过我们，我们又哪里有活路呢。”

    宁父亦是忍不住以袖掩面。

    若不是他当初非要将维儿赶去上工，维儿也不会经过那片湖泊，看到那场祸事的经过。

    若常人也就罢了，可维儿描述出来的，远是常人比不上的。

    听完后，他便让维儿马不停蹄地离开镇子，走得越远越好。

    果不其然，维儿离开的第一天夜里，镇中便来了人，表面说是招收适龄男子，暗中却将整个镇子翻了个底朝天。

    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沙，恐怕他们全家人都会死无全尸。

    宁父叹息道：“维儿，你为何要回来啊……”

    宁维摇了摇头，“爹，儿子实在不能抛弃你们，一个人苟且偷生。即使最后活着，也是日日活在痛苦中。”

    “今日我们卷入沙尘暴中，能够死里逃生全因为这两位贵人。”宁维神色纠结，“爹，我到底要不要将看到的告诉他们？”

    素灯在一旁听着，并不插言。呼啸的风不时扬起垂落的白纱，露出一小截白皙的下巴。

    人命关天的大事，宁父严肃道：“敢问姑娘与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方才便暗暗端详两人，虽看不清他们的样貌，可两人周身气质昭然不凡。

    素灯略微颔首，嗓音温和道：“我为我祖父而来，他被奸人所害，溺于湖泊之中。”

    宁父一惊，竟没想到她的真实身份是那人的孙女！

    可这样一来，便大大增添了他们一家人的危险，这少女来调查，定然是为了让凶手伏法，而维儿是最直接的证人。

    想通之后，宁父在心中说了一声“对不起”，面上依旧警惕，“姑娘，维儿并未看见任何东西，您高抬贵手，便放过我们吧。”

    素灯隔着白纱看他们，神情平静安和：“好。”

    她肩上的彩蝶扇动翅膀，霎那间，黄沙更猛烈地扑来，织就的幻境破碎，惊慌失措的宁维顷刻间消散成一堆黄沙。

    面前的一家人茫然又恐惧。

    “抱歉。”素灯说：“让各位受惊了。”

    比起强制，她更喜欢你情我愿的交易。

    面前的白纱被风沙掀开，一张俏丽的脸若隐若现，而后，飞舞的白纱又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按住。

    素灯牵住那只手，仰起头，勾起轻柔的笑意，“阿檀，我们走吧。”

    檀雪回指尖蜷缩了下，并未收回，耳畔是呼啸的风声，粗糙的沙砾砸在衣衫上，似乎带来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想起了意外解开的那段记忆，也是黄沙漫天，而他握住那株鲜妍的绣球，内心坚定无畏。

    走出狭窄的巷子，视野陡然开阔。

    尖叫声混着风声愈发凄厉，街上有人昏迷倒地，黄沙几乎覆盖了地面。

    素灯的帷帽瞬间掀起卷入沙尘中，她侧头看过去。

    仿佛遮天蔽日的沙龙卷正在往这个方向移动，所到之处，房屋塌陷，树木折断，不停地有百姓被席卷其中。

    她的手被握紧，檀雪回拉着她躲避飞来的树枝。

    他用手臂托起少女的身体，将她的脸颊也藏在自己帷帽下，低声叮嘱：“搂紧。”

    素灯乖巧地将脸颊贴在他颈侧，那道赤色刺青上，她伸出手，圈住他青筋毕现的脖子。

    而她亲手带上的颈环也染上她皮肤的温度。

    素灯感觉自己在快速地移动，再落地时，已然到了来时进的那家店铺。

    掌柜的在墙角瑟缩，见两人到来，忙问道：“外面是发生何事了？！”

    檀雪回沉吟道：“妖力暴动，估计是那妖物失去理智了。”

    连乌玉都受影响，萎靡不振，这妖物是他来到中原后，遇到的实力最强大的妖。

    他目光去寻素灯，她在门口探头往外看，檀雪回走过去将她捞回来，嗓音略强硬道：“蒋素，乖乖待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青年似乎仍有需要叮嘱的话，但末了，他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素灯也回望着他，良久，脸上露出浅淡笑意，她伸出手，环抱住青年线条流畅的腰身，话语像是融化的蜜糖，“阿檀，你要记得回来找我，不然我会伤心的。”

    檀雪回僵了片刻，他垂下眸，本该冷淡似水的眼睛映出她柔软的黑发。

    他抬起指尖，又轻又柔地触碰了一下她的发髻，“……好。”

    素灯这才松开手，她神色轻松，并不因即将来临的一场劫难有任何惧色。

    她立在檐下，注视着那一尾飘逸的白纱劈开混浊的黄沙，一往无前。

    掌柜有些好奇的声音响在身后，“姑娘，我看那位公子不像是你的兄长。”

    素灯笑眯眯偏头看过去，“那像什么？”

    掌柜的竟还认真思索了几息，而后笃定道：“他心悦姑娘你！”

    这姑娘始终落落大方，让他注意安全。反倒是那位公子，克制又沉默，竟然没有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表明心意。

    实在是不开窍。

    素灯眉梢微挑，正欲说些什么，外面突然嘈杂起来。

    有人喊：“猎妖司的人来了！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紧接着就是，“我们已布下一条不受风沙侵扰的通道，你们抓紧时间出来！”

    掌柜的眼睛一亮，招呼道：“姑娘，猎妖司来了，我们先走吧，等你那位……兄长看不到人后，肯定会知道你的去处。”

    素灯看了眼街道，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她点头，“好。”

    街道的可视度很低，狂暴的风沙中隐约露出一件浑身散发金光的物什，那法器在漫天黄沙中为百姓开辟了一条道路。

    众人推推搡搡，本就不易逃生的道路，更加拥挤。

    素灯和掌柜的走在最后，那掌柜的心地不错，这时候还不忘让素灯走快些，可谁知他一转头，身后已经空旷无人。

    “哎呦，这可了不得！人怎么丢了？！”

    他急得抓耳挠腮，定睛一看，那道纤细的嫩绿色身影步伐坚定，没入黄沙中。

    而那个方向，正是沙龙卷的中心位置。

    *

    宁维挂在半空中，身后就是沙龙卷，他双手拖着树干，努力不让狂风将他砸进沙尘暴中。

    周边的事物在他眼前快速流过，他糊得满脸沙子，险些被呛死。

    就在这时，一块瓦片从屋顶掀起，重重锤在他的手上。

    疲惫再加上突如其来的痛意让他支撑不住，随着狂风卷入沙尘中。

    他闭上眼，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爹娘和发妻，却不想，耳边呜呜的风声远去，宁维睁开眼，看见了从缝隙中透出来的缕缕光线。

    包裹着他的叶片打开，铺天盖地的黄沙中，少女衣诀翻飞，垂眼睨着他。

    她眼睫上都落了沙砾，唇边淌下鲜红的血液，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下，难掩纯净之气。

    宁维忙不迭爬起来，正要道谢，余光却瞥见她手中所持的玄金长弓。

    见他神色怔忪，素灯眼中泛起冰冷的笑意，她温声道：“不想死就请赶快离开这里。”

    宁维醒神，也顾不上弓箭的来历，连连应是，连滚带爬地朝庇护的通道跑去。

    他回头，喊道：“恩人，您也快离开这里吧，太危险了！”

    素灯却抬起睫毛，望向宛若滔天巨浪般的沙尘。

    魂力可以暂时护住她。

    她抬起鹅黄色的绣鞋，就要靠近沙尘暴——

    “蒋、素！”沉郁的声音逐字喊她，难掩怒气。

    素灯抿了抿唇，难得有些无措。

    她试图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却被人强行扳过身体，青年在她脸上逡巡，目光最终落在她嘴角的鲜血上。

    檀雪回的斗笠不在了，显得有些狼狈，以往淡然自若的气质悄然被打破，他单手掌住少女的后颈，将她搂入怀中。

    素粉想说自己没事，也被他打断。

    在他怀中，素灯嗅到浅浅的铁锈味道。

    檀雪回揉了揉她的发丝，声音温柔：“先离开这里，我会去找你。”

    他握住素灯的手腕，用上仅剩不多的灵力，将她送向后方，赶来的秦松清接住她，忍不住道：“檀公子，捉妖的事情有我们猎妖司，你也离开这里吧。”

    檀雪回的紫杉又被沙刃划破一道伤口，鲜血淋漓，洇湿衣衫。素灯终于知道，铁锈味从何而来。

    沙妖的妖力开始凝聚利刃，不久之后，这座小镇就会被夷为平地，成为沙妖的领域。

    沙尘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向这方拍下，檀雪回手中的长刀映雪一般，一瞬将黄沙所做的手掌劈散。

    他的眸光恢复淡然，在秦松清怀中的少女身上落了片刻，“你们对付不了，快点带她走。”

    素灯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突然轻声开口：“檀雪回……”

    前方高大的身影一顿，低声道：“我记得你的心愿。”

    你想要一颗真心，而我妄图帮你找来。

    素灯不说话了，身后的少年握住她的手臂，带她离开沙刃波及之地。

    檀雪回垂下眸，随意地扔掉弯刀，他没有任何顾虑了，即使与沙妖同归于尽，也不会伤到任何人了。

    他抬手摸了摸腕间缠绕的小银蛇，随口问：“乌玉，还记得沙妖的弱点吗？”

    乌玉精神好了很多，点了点头。

    檀雪回轻笑：“沙妖的本体只有一个，那里保护着它的心脏，在龙卷的状态下——”

    檀雪回遥望即将把他卷入其中的沙尘暴，在龙卷的状态下，它的本体藏在龙卷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