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无风，波浪摇碎月光，从高处望下去，犹如幽黑深谷盛了萤火。
天灯点亮一方山头，方圆几百里只有暮言一个人，她坐在树影婆娑的庭院，耳边虫声戚戚、涛声阵阵。
她很习惯这种感觉，曾经自己一个人太多年，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她可以一直这样坐下去，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老得像座万年不变的山一样。
“辛先生，我腾不出手了，来帮忙开个门。”
门外传来声音，是熟悉的轻快音调，暮言转过眼朝那边看去，修竹牌楼并无门扉，一条路直通她这里，他指的是结界。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双手提食盒的洛知疏，一句话也不说。
洛知疏和往常一样嬉笑，在结界外喊先生开门喊个不停。
他的脖颈处忽而绕过一道细芒，随后他便尸首异处倒下，变成了另一个人，食盒跌至地上也化作虚无。
门外紫芒一闪，显出的洛知疏和刚才那人变化的一模一样，手里提着同样的食盒。
他瞧着地上的尸体，心有余悸地长吁，叹道：“还好赶回来得早，竟然有人想浑水摸鱼。”
他抬头望着里面的暮言，面色担忧，问：“辛姑娘没事吧？”
暮言懒洋洋地在桌上支起胳膊，撑着脑袋闲适轻笑，说：“多亏你及时赶回，我没事。”
两方互相遥望着，安静了一刹，虫鸣不止显得更为尴尬。
暮言盯着他，目光温和，问：“你不会进不来吧？”
洛知疏无奈跺脚，懊恼道：“我的令牌被偷走了！”
“你搜啊。”暮言瞥了眼地上的尸体。
他哭笑不得，说：“不在这人身上，姑娘连我都不信了。”
暮言仍旧淡笑看他，一言不发。
结界外的洛知疏徘徊在牌楼下，拿出了各种证明自己的东西，连归咒渊令牌都有，可暮言坐在里面跟看猴似的，无论如何就是不放。
他终于忍无可忍，停下急躁的脚步站在原地，面容逐渐模糊狰狞。
再一眨眼，这个洛知疏就变成了暮言不认得的模样。地上死掉的人也扭曲地站起，滚在一边的头骨碌碌地跳到脖子上，左右扭转，“咔咔”两声，便接合成原样。
天上乍现三团光芒，显出的三人与地上二人装束类似，停浮在结界各方向，将山顶的宅子包围住。
“交出瓦上霜，就放你一马，别想指望洛知疏，他回归咒渊了，来回至少也要一天。”
撕去伪装的二人一唱一和。
“这结界再厉害也罩不住整座山，不用一个时辰，我们就能把山头挖走，被活活饿死的滋味，你想再尝一遍吗？”
暮言垂着眼，目光微凛。
她坐直身子，皮笑肉不笑地悠悠道：“听起来，你们好像是找错人了。”
牌楼下的人冷笑道：“你说什么也没用，我们知道你是暮言！我们只要瓦上霜，交出来我们一样能保护你，你自己考虑吧。”
“劝你好好想想，就算能撑到救援，到时天下得知当年振兴天山的暮长老，拿着天山门主的传承宝物，如今却为魔道做事，你也要被世人唾骂追杀！”
暮言摸着下巴，眼中闪起精光，喃喃自语，“放出消息去，原来真的会有人上钩，他们还是可以信任的。”
结界外顿时没了动静，几人面露诧异茫然，暗暗传音互相争论一番。
等他们定下神来，还没想好说什么，地上被包围的人却先说话了。
“你们不要慌，我们只是想和寻找那个仙道叛徒的同道中人交换这方面的消息。”
暮言扶着桌子站起身，缓缓朝牌楼门口走去，“若消息可靠，先付钱再验货也不是不能商量。”
见她如此气定神闲，说得煞有其事，结界外的几人面面相觑，心里愈发忐忑没底，喝道：“这些事，等你跟我们走了再慢慢说吧！”
话音刚落，说话的人便瞧见守在结界上方的同伴身上冒起一股紫烟。那人双手恐惧地挥舞，片刻后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心下疑惑，正要传音询问，发觉自己眼前也不知从哪飘来了暗紫烟雾，随后便五感丧失，不知身在何处，下一瞬连意识也没了。
暮言停了脚，抄起胳膊，冷冷地看着出现在外面的传送阵法。
六个储物袋从各个方向飞来，收进阵法中的洛知疏手里，他提着同样的食盒，视结界如无物，抬脚迈入牌楼门中。
“什么情况，这帮人要带你去哪？”
他左右环视一圈楼房树木，确定威胁都处理完了，扭头见到一双冷冰冰的眼，脑子没反应过来，脸上先赔起了笑。
暮言烦闷地叹口气，转身回走，“我套话呢，一个活口也没留。”
跟在后面的洛知疏一听，心道冤枉，一传送过来就看到有人围着这里大呼小叫，他还怕动手晚了呢。
“这，这几人结丹了啊，第一反应那肯定是给他们全灭了。筑基给你玩玩还行，结丹还是有点手段的，万一耍花招伤到你，那得不偿失。”
暮言进屋拖了圈椅出来，坐在桌边，等着他拿饭菜。
把食盒提到桌面，洛知疏听着外面的夜鸟惊飞，感到不对。他慢慢松开抓着食盒的手，见方桌有轻微倾斜，四下环顾，所有东西都有微不可查的晃动。
暮言嫌他磨蹭，抬手要自己开食盒，却被他抓住了手腕。身子一轻，呼啸风声从耳边掠过，她看着眼前光景飞速后退，停稳下来时人已飘在了高空。
适才所在的山峰轰然塌下，建有院落的山尖斜滑进海中，碎石尘埃漫过天灯，巨浪泼碎了月光。
洛知疏悬停在空中，左手拽暮言，右手提食盒，走前还不忘把带来的药箱收进储物袋。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早已被海水淹没的断山，眼中泛起激动的泪光，不可思议地喃喃，“先师在天有灵，我的噬魂咒竟然……”
“山被他们挖过。”暮言干脆地打断。
洛知疏叹气，吸了吸鼻子抽泣，“还以为进阶变异了。”
他朝海面伸手，灵力在掌心汇聚，隔空一摄，随山跌进海的结界阵盘悠悠浮起，径直飞到他手中。
今日路途遥远，暮言折腾一天也累了。这会儿时候不早，洛知疏在归咒渊所属地域，暂时先随便找了个空闲房子。
安置下阵盘，洛知疏连忙落地，屋也不进，急忙打开食盒，把饭菜给她放好在院里的桌上。
她来归咒渊十五年，洛知疏也知道一些她不为人知的事情。现下就是一个毛病，吃饭稍不注意或是晚了一小会儿，这个能使人枯骨回生的神医就会胃疼。
此时的暮言蹙眉无言，常人见了只会当作心情不佳。
“明日你回去说此事，只需告知有人攻击我，让大家小心就行，其余不用多说。”
她端碗接过筷子，说罢又补充道，“你记得注意一下有没有人问为什么，明天等你回来，我再说详细的。”
洛知疏连连称是，拿出月光符打在院里上下，准备离去。
符纸放大了温和的月光，照亮暮言面前的菜肴，她手中筷子微僵，目光落在两个已经凉透的烤芋头上。
她拿筷头敲敲盘子，严肃问：“哪来的？”
洛知疏看过来，懵了一下，说：“南晏塞的，我去水云居拿食盒，他硬让我等他烤两个这东西给你。”
“这玩意有问题？他塞完就跑，要不是知道是南晏，我都能当成投毒的。”见她眉眼阴沉，洛知疏打着哈哈，不着痕迹地把那张碟子放回食盒里。
“拿出来。”
洛知疏微微一愣，又把盘子原封不动放回来：“姑娘要吃？”
暮言点头，“嗯”了一声。
他笑呵呵的，把食盒放到旁边石鼓凳上，说了句“姑娘有事喊我”，便飞远去。
芋头两两相依在月色里，暮言摘了面纱，嘴角平缓，心里自言自语着。
你看，不是所有人都会想着给你剥的，他是有些像他。
人都不在了，她还在贪恋。
暮言垂下泪蒙蒙的眼，低头吃饭。
吃完饭，她拿起两颗芋头，夜里潮湿，烤焦的皮已变得柔软。
她起身向水边过去，顺着水流走到崖前的篱笆边，在瀑布上方张开手，芋头落进淅沥细瀑里，无声无息。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再像他也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