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还残留着昨晚警察来过的痕迹，以塔吊倒塌的地方为中心，围圆拉着几十米的警戒线，地上简单清理过，仍残留着大片红色痕迹，揭示着昨晚现场的惨烈。
几十个人声势浩大的经过，手里还提着家伙，意气风发，喊着口号往建工集团大楼走，准备大干一场，势必拿到工钱。
人群里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张白色横幅，蘸着红墨，写着触目惊心的要债标语。
林朔走在最后，那颜色太鲜艳，刺得他心里一紧，想起昨晚那惨烈的现场，一偏头赶紧挪开眼。
要债的过程并不顺利，他们甚至连与人谈判的资格都没有得到，愣生生被拦在办公大楼外。
他们这群草班台子遇着训练有素的保安队伍，还没多说两句，就被定性为故意闹事，爆发一阵小冲突后，立刻溃不成军，最后人员离散，连最初拉横幅的人都知道跑哪里去了。
李剑找过来的时候，林朔正坐在商场外的树荫底下抽闷烟。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李剑听着林朔将这两天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忧心忡忡的问他。
为了利息少些，他卖车得来的二十来万一下就还了不少本金，眼看就是下一个月的账单来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指着这笔钱还分期，如果拿不到这笔钱，后果不堪设想。
指尖的烟头猛的甩在地上，林朔没好气的说到。
“怎么办？！老子还想找个人问怎么办！”
他发泄般低吼一声。
“草！”
“他妈的，那个包工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善言善语，看起来做事也靠谱，结果出事脚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
林朔想起对方把他从钢丝网解救出来的那一刻，说不出的感激，总觉得跟对人了，没想到才半个月，就被社会鲜血淋漓的上了一课。
手机里的还款短信又来，林朔焦头烂额。
李剑将手里的饭盒递给他，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混二手市场。”
他想起什么，言语逐渐激动起来。
“我舅旁边有个卖二手相机的，暴利啊！一个爹妈那一辈的老相机几十块收过来，几百上千的卖出去，利润真不错。”
他张罗着给林朔出主意。
“你就和我一起，收到了你就挂我舅平台上和手机这些一起卖！每天二手市场多转转，总有收获的！”
林朔好奇，面色迟疑。
“真有那么赚？”
真有那么赚的话，他一个月收个百来个，加上酒吧的收入，倒也还算可观。
“哎！我骗你干嘛”
他催促林朔。
“快吃，吃完下午就和我一起去，反正你现在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试一试呗！万一成了呢！”
他语气充满煽动性，听得本来丧气的林朔浑身一震，立即来了士气。
别他妈说淘二手相机，就算是捡垃圾能够挣到足够的钱，他也立马扔了饭盒就去。
他现在没得挑。
林朔一边吃饭，端着饭盒，就往李剑电瓶车上跳。
“走，现在就去！”
刚才还蹲在树荫下垂头丧气的人一下精神振奋起来，他猴急的样子看得李剑一愣。
他一边觉得对于现在的林朔，这是一种好状态，一边又开始隐隐担忧，万一最后自己的提议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刺激到林朔怎么办，失望怎么办？
太阳毛焦火辣的晒，烤得林朔心焦，他坐着李剑电瓶晃晃悠悠局促的后座上，奔向同样晃晃悠悠的期望。
两人一下午在各个跳蚤市场之间穿梭，好在最后的结果并不让人失望。
看着塑料口袋里丰厚的战果。
林朔心里不小的舒了口气。
李剑舅舅二话没说就答应帮忙，林朔主动提议，卖出去的金额分他平台费，被他一摆手拒绝了。
忙活一下午，两人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歇气，李剑也终于有了调侃林朔的力气。
“要我说，你也是牛逼。”
“要我摊上家里出那么大事，我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哭，你就已经蹦跶着开始还债了。”
林朔忙活了一整天，手里正捏着一根烟解乏，听了他这话神情复杂，半晌不开口，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有消息来，裤兜里的手机震动。
这段时间催债的电话和短信不断，他变得开始厌烦手机界面。
林朔心烦意乱的摸出来，顿时瞳孔放大。
他一直都知道谈错是个行动派，没想到动作那么迅速，虽然时间晚了点，说今天提出来那就是今天提出来。
林朔看着上面的数字，将近六十万，还有零有整的。
要不是这条短信，他似乎都忘了昨晚的事。
这段时间，他每一天都过得非常混沌，唯一不糊涂的就是钱。
李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反应这么大，想凑过来瞧一瞧，却只看到谈错的名字，随即屏幕就暗了。
“哎！你家不是和谈错合伙做生意的。”
他担忧的问道。
“那谈错岂不是——”
后面的话硬生生断了，没有直白的说出来。
林朔没回应，过了半晌才把手里的烟屁股一掐，用力的踩在脚底。
“她家没事。”
这简短的一句话，暗含的信息量又大又猛，还有不少令人猜疑想象的余地。
李剑内心惊讶的等着他的话，林朔却没继续这个话题了。
林朔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就像你说的，我也想哭，但是我没时间。”
“以前我们去□□，你看那些小孩子，玩转转车、蹦蹦床摔了撞了，从来不哭，站起来立马又去玩，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是□□，他们没时间哭，来不及哭，他们迫不及待的要去玩下个项目，我现在就和那群小孩一样，不过我他妈在另一个极端，我没时间哭，来不及哭，因为我迫不及待要去还下一笔钱。”
林朔从凳上站了起来，在店里不太亮的老电灯下，表情苦涩又复杂。
“我爸一直没有消息，我甚至连思考都不能，我只能像一个陀螺一样跟随着钱转。”
他苦笑。
“真的，要是前段时间有人告诉我会过这样的日子，打死老子都不信。”
“现在想一想，当时每天只想着能不能考上个大学，进厕所尿尿比谁更高，大家整天想着不要再当处男。”
“如果一辈子都能这样，思考这些简单的问题，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啊。”
李剑听得心里一酸，闷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他见过林朔太多意气风发的样子，人开朗大方，对他也算得上出手阔绰，吃穿用度虽有些讲究但不过分，爱拉着他蹦跶，走到哪里像团火似得，总让人觉得生活有劲头。
而现在的林朔抱着从来不吃的盒饭狼吞虎咽，为了省钱甚至不买烟，在跳蚤市场跟大爷大妈为了再少两块钱争论不休。
再看他现在身上那件原本质感十足的品牌衬衫，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许是被工地木材磨的，有些地方都糙得飞毛，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以前的李剑羡慕他，现在的李剑心里难受得厉害。
林朔又看了眼手机，酒吧那边还等着他，估摸着时间就要走。
他把门口的袋子往屋内挪。
“明天上午我过来编好号拍照，到时候麻烦你舅帮我传一下平台。”
他心里憋着一口狠劲儿，成不成就看接下来销量如何了。
这些破烂看着不值钱，但多，已经花去他身上最后一笔现金。
他现在身无分文，连坐公交的钱都没有。
他冲李剑摊开手。
“电瓶车钥匙借我，明早我给你骑过来。”
李剑突然想起什么。
“你车呢？”
那辆惹眼的大红色杜卡迪。
许久不见他开了。
“换钱，早卖了”
李剑的破旧电瓶跟他骑惯了的重机车自然不能比，捏紧油门也不会有厚重的气筒声，走在路上轻轻晃晃的，像是要散架，甚至连半边反光镜都是碎的，主打的就是一个朴实无华。
林朔摇了半个小时到滨河路，甚至感觉和他蹬自行车过来没什么两样。
车还没停稳，一抬头就见到找过来的谈错。
“你去工地了。”
“嗯。”
“都那样了还能做？”
林朔没接话。
刚才他在过来的时候想了一路，坦白讲，他从小就是个混小子，不是什么有崇高道德感的正义人士，也不信奉什么非黑即白的道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判断也只有一种模糊的界限。
他从来没有觊觎谈错这笔钱，但无疑现在他很需要她这笔钱。
你问他想不想要。
想要。
但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理由和借口来劝慰自己理所当然的接受，林朔想不出来。
但是让他立马义正言辞的拒绝后退回去，也不可能。
尤其是今天还没结算到工钱的情况下，他的经济已经开天窗。
他妈更指望不上，要是有，当初就不会到处借贷。
家里的支出几乎全部都是用的他爸授权的信用卡，现在出事全部断掉，他妈唯一一张额度大的，每次用了他爸负责还，整整两百万全套光了，一点余地都没留。
捉襟见肘的现状让他不得不放弃任何虚头巴脑又对他毫无好处的想法。
林朔脑子像一串崩坏的电线噼里啪啦响。
一旁的谈错开口了。
“那些钱我都转你了，银行说会超过50万有延迟，最慢明天就到账。”
林朔站在门口不知道在想什么，呆了几秒后回她。
“刚才已经收到了。”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
“谢谢。”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欠他的是谈书平，不是谈错。
这句谢谢是真心的。
“就当我借、以后会还你。”
谈错没应，转身背靠在一旁的墙边上看着他，既然这样说能让他心里好受些，那就由他。
酒吧门口五颜六色的招牌灯闪闪烁烁，将两人静默的身影照的明明暗暗。
远处时不时有出租车过来，昏黄的车灯打在他们身上又转眼离去。
风静了、空气也冷了些，酒吧大门也不完全隔音，一首缱绻悠扬的情歌小调晃晃悠悠从内场传出来。
两人背靠着墙并排站着，仿佛时间就这样暂停，仿佛这几日的混沌和奔波劳苦都荡然无存，那些突遭变故后的惊慌、恐惧、不安都被林朔抛诸脑后，他暂时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惬意。
他心里松了口气，但同时也明白，谈书平一天不回来，这样的日子就永远不会结束。
就这样静静听了好一会儿，林朔又听见谈错的声音不咸不淡的飘过来。
“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