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年级的数学老师孙玮和我是同期到一中工作，但高二年级的数学组组长是刚有五年教职经历的小赵老师。”

    这是方乐冉去办公室找老周的时候，他和她说的唯一一句话。从历史教研室回教室要经过的走廊并不长，方乐冉慢慢挪着步，侧脸看着楼下那几条游得正欢的金鱼。打扫逸夫楼的钟奶奶每天用簪子把长发盘起来，头发油光发亮，偶尔与之擦肩而过还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

    钟奶奶俯腰在围着“求知”雕塑的外沿坐下，不经意间的抬头与隔着窗户往下看的方乐冉对视。乐冉连忙扯出一丝笑容，钟奶奶含笑点点头又把视线转移到了闹腾的金鱼身上。

    她问周老师，按身高排座位真的公平吗？周老师没有回答公平或不公平，他只是提起了并不熟悉的高二老师，对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便让她不要耽误时间赶紧回教室学习。

    越长大越发现，很多事情没有人再会给出你正确答案，数学题可以一题多解、历史论述题说按照学生回答酌情给分，再长大一点，是不是一加一也不一定等于二？

    “咱们今天讲生物多样性，后边的把头给我抬起来，看黑板。”生物老师暴躁的用粉笔在“生物”两个字下面狠狠的敲了两下。所有人僵直的坐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方乐冉的视线紧紧盯着被着重强调的“生物”二字，丝毫不肯给生物老师那张五官扭曲在一起的脸一丝停留注视。

    生物老师目测三十多岁，不知道是不是先天性疾病，几乎看不到脖子。身材偏胖但匀称，光滑的额头、本就稀少的头发随意的扎了个小揪，每次上课鼻尖上都冒着油光，高亢的声调尤其让班上大部分同学畏惧。

    此时的她像往常一样双手撑在桌子上，犀利的眼神透过厚重的镜片投射到班里每位同学的内心深处。班里只剩下她“啪”的把书摔在桌子上的声音，还有年久失修的电扇摇摇欲坠的苟延残喘，方乐冉感觉有些窒息，悄悄的深吸一口气。

    “学生物，就是学你们自己。你们是不是人？是人就都是生物，连自己都不了解还指望着能把别的科目学好吗？没门!”

    中气十足的一句“没门”在方乐冉高中毕业以至于终于摆脱关于生物的所有知识以后，再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深深的同情当年坐在座位上欲哭无泪的自己。

    班里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大家都在努力憋笑，当听到那句“你们是不是人”时，方乐冉差点没把自己憋出内伤。

    陈烁函在身后憋笑的难受，抖动的书桌摩擦着乐冉的后背，方乐冉悄悄的往前挪了挪椅子，努力想些难过的事情掩盖住自己快要抑制不住扬起的嘴角。

    整节生物课，庄重的气氛像极了大臣面圣，方乐冉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夹紧尾巴小心做人”，好像一个不注意就要被株连九族。

    “行了，下节课考试，提前做好准备，下课。”终于啊终于，在下一节课打响预备铃之前生物老师终于肯暂时结束教18班这群学生做人，利落的把讲台上的书摞在一起，飞奔似的跑下讲台，冲出教室。

    乐冉翻着白眼扑倒在书桌上，此刻的她感觉自己活像一滩烂泥，被生物老师摧残的扶不上墙，眼神呆滞似木鱼。“苍天呐，放过孩子吧，孩子不想当人啦！”

    于淑丽破天荒的用“同道中人”的眼神木讷的望向乐冉，长长的一声叹息代表着这群学霸们对生物课堂的同等控诉。

    班里与往常不同的躁乱，周老师走进教室时嘴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没有阻止同学们的情绪宣泄，只是毫无存在感的站在讲台旁，视线在班里同学和擦黑板同学的身上来回游荡。

    上课铃打响，似是看到老周嘴角挂起的笑容，同学们便不约而同的肆无忌惮起来，叹息声和吐槽一波又一波地扬起。

    做人嘛，看人下菜碟喽!

    老周佯装严肃的一秒变脸，本和蛙池一般的教室，躁动瞬间消逝，只剩下一声声憋住还未吐出的叹息。

    老周慢悠悠的摇摇晃晃走上讲台，他今天连课本都没有带，一身轻的上班，看得出来是个资历深厚的老教师。

    班上气氛明显松弛，方乐冉终于可以让紧绷的身体得到难得的放松，连空气都变得流动起来。

    老周又把成绩单投到多媒体上，方乐冉抿着嘴唇等着他下一步的举动，她猜测这节课应该是换座位。班里同学的视线全部虎视眈眈盯着前方，利益相关之时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咱们这节课换座位，我之所以把成绩单又放了上来，是想告诉大家一个新的决定。前二十名的同学有选择的余地，你们可以参与按身高排座位，也可以留在教室自己选座位，其他的同学按照身高去外面走廊排队，保持安静，其他班都在上课，现在行动。”

    同学们统一的震惊，几秒之后陆陆续续开始往外走。陈烁函步子迈得很大，无所顾忌的往前走，走到讲台旁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停了下来，跟在他身后的方乐冉差点没刹住车撞在他后背上。

    方乐冉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抬起头和老周用同款疑惑表情注视着若有所思的陈烁函。

    “你怎么了？”老周和乐冉异口同声，周老师瞥了她一眼，乐冉有些尴尬的抿嘴低下了头。

    “老师，我能不能在他们按身高排座位的过程中选座位啊？”陈烁函的眼神天真纯澈，看向老周的样子像是个小男孩恳求爸爸再让自己在外面玩一会儿。

    方乐冉虽不解却觉得可笑。此举，甚蠢！哦不，甚勇甚勇！

    老周冷笑了几声点点头，歪起的嘴角表示着他的不屑。“既然你成绩好，那就有选择权，可以。”

    陈烁函一米八三左右的个子竟露出孩子般的笑脸，笑弧深深弯起，被风吹着颤动的睫毛都表达着掩藏不住的欢愉。

    于淑丽不出意外的留在教室享受着可以主动选座位的权利。乐冉回头冲她微微一笑，于淑丽却愣了神没有任何表情回应乐冉的善意。

    方乐冉说不出的有些羡慕，她在当时并不是十分清楚自己到底在羡慕什么。不是优异的成绩，也不是异于别人的权利，她只是忽然强烈的感觉到这个平时朝夕相处的同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短短不到半个月，于淑丽的待人接物依旧小心翼翼，但此时的她坐在只有十几人的教室里，面无表情的用旁观者的眼神注视着讲台前发生的这一切时，她淡若的仿佛变了个人，乐冉只是略感震撼。

    她跟在陈烁函身后出了教室，165的身高属于中等，她站在了一个白净，略有些微胖的，但挂着笑颜的女孩身后。女孩大方的招呼方乐冉站在她这边，有些发凉的手攥住乐冉，露出的小白牙显得整个人俏皮可爱，酒窝的位置和乐冉一模一样。方乐冉回握住她的手，也笑的格外舒心。

    陈烁函则一脸欣慰的注视着方乐冉的方向，扬起的嘴角在方乐冉看来略有些不必要的慈爱。她不禁嫌弃的撇撇嘴连忙将视线逃离。

    留在班里的同学已经选好了座位，方乐冉有意的往教室里面看去，她装作满不在乎的神情找寻着于淑丽的身影。淑丽坐在了之前王博然的位置上，右边的女生同桌是这次的全班第一，方乐冉并不记得她叫什么，只记得她姓王，其他的一概不知。成绩单上明晃晃的名字在第一位她却不屑于看一眼，是该夸她淡泊名利，还是骂她不堪压力？

    就连知道这个女生是全班第一，都是和于淑丽在吃饭的时候偶遇她一个人打饭，于淑丽说：看，那就是咱们班第一。方乐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觉得那女孩瘦瘦小小，在人群中十分不起眼，内心的一点虚荣略微得到满足，很不想继续话题的“哦”了一声，连忙转移视线。她不想看更不想继续话题，她在逃避。

    周老师站在走廊中间，两个为一组组成同桌，不允许男女混桌。王博然站在方乐冉的身后，乐冉内心叹息，怎么从小到大一路走过来依旧摆脱不了这个烦人精。

    陈烁函观察了半天局势最后站在王博然旁边，王博然抖着腿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搞得陈烁函胳膊加紧，双手紧握，不敢与之对视。

    王博然才不管什么距离感，踮起脚尖搂住陈烁函的肩膀，热切的开始自我介绍：“你好帅哥，我叫王博然。我家祖宗们都姓王，我家祖宗，啊不是，我爸我爸哈哈，他希望我博览全书，泰然自若，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你呢帅哥，你爸是省长哎，肯定给你起的名字有很特殊的含义吧。哦对了，听说你还不用参加高考，是为什么，你有什么特殊的门路吗？”

    噪音停止，方乐冉终于把快翻上天的黑眼球归位，只觉得身后一片死寂，她不回头都能感觉到陈烁函内心的悲戚，她只能帮他在心里祈祷：你现在有腿，还可以换个同桌，不要给自己找罪受。

    “我，我是水命，命中缺火，所以...”

    “陈烁函，把嘴闭上。”周老师站在教室和走廊中间，冲着走廊低声遏制道。

    “对不起啊帅哥，连累你...”王博然道歉没道完，周老师疾步走到他面前，方乐冉感觉背后一阵凉气。

    “我看谁还说话？”

    方乐冉后来和那个女孩坐在了右边靠窗第四排，陈烁函和王博然坐在第五排，烁函坐在乐冉身后，向后拉了拉桌子给她留下了十分宽敞的座位空间。

    “对了，我叫方乐冉，你叫什么呀？”乐冉看着新同桌内心及其愉悦，连音调都轻松了许多。

    “我叫张墨宣，爷爷练书法的就取的这个名字。”墨宣的眼睛十分有神，声调清扬，有点像学戏曲的。

    “哎，方乐冉，你不认得我啦，怎么也不跟我说话啊？”王博然拍了拍乐冉的肩膀，本来就三角眼，再加上情绪有些激动，音调变得尖锐，更像只老鼠了。

    方乐冉没好气的把他的手拍下去，表情瞬间从面对墨宣时的笑脸变得极为冷峻，从开学到现在她还没有对任何人是这般表情。“孽缘啊王博然，本来想着小学终于毕业以后再也不用看见你了，谁想到怎么到高中又和你一个班？”

    陈烁函想插话，被王博然快速接起的话噎了回去。

    “对啊，咱俩就是有缘分，我一直特别怀念咱俩小学当同桌那会儿，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咱俩还是娃娃亲呢，终于又和你在一个班了我真的很荣幸啊！”

    方乐冉死死的盯着他，怒火中烧，要是周围没人她现在就想冲上去把他暴揍一顿。

    旁边的陈烁函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斜着眼一副“你是不是想死”的神情怒视着王博然。

    张墨宣半张着嘴，一脸八卦看笑话的样子，眼神在这三个表情十分复杂丰富的人脸上回荡。王博然敏锐的感受到了周围的杀气，放肆的表情开始收敛，做贼心虚的看了眼陈烁函，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时局，立马开始找补。

    “啊当然，我也知道方乐冉大小姐从小就不待见我，每次一见到我那眼神都要把我杀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一直对她这么热情。”佯装委屈的样子，方乐冉见了更是心烦。

    只是陈烁函在听到“方乐冉从小就不待见王博然”时表情明显轻松了许多，又把及其明媚的神色放在乐冉身上。

    方乐冉一脸无语的拽着张墨宣回过头去，张墨宣还在八卦的小声询问：你为啥这么讨厌他啊，虽然他确实话很碎哈哈哈。

    说起这个，方乐冉简直不吐不快。

    他们从小就是邻居，当时方韦正和博然爸爸还是经常一起锻炼聊天的好兄弟，王博然就经常去乐冉家蹭饭，乐冉喜欢吃零食，有一个专门放零食的柜子，平时自己都不舍得吃，只要王博然一来就会冲着她的柜子“下黑手”，能吃的像头猪。

    小学班主任知道他们是邻居，以为关系很好就让他们做了六年的同桌。乐冉数学成绩不好，数学老师就会经常批评她不好好学习，方乐冉不敢和妈妈讲，每次都是王博然打着为方乐冉成绩好的旗号和乐冉妈妈告状，妈妈为了奖励王博然督促乐冉学习还经常鼓励他去吃乐冉柜子里的零食。

    乐冉本就理亏，自己晚上藏在被子里偷偷的哭，干脆从那以后她再也不买零食了，小乐冉宁愿自己从此忌了零食也不想让这个“大仇人”占一点便宜。

    后来三四年级，班里同学开始意识到男女之别，经常会传一些“绯闻”，乐冉当时脸上有婴儿肥，女孩子们觉得她脸的手感好就经常像逗小妹妹一样捏她的脸，王博然手欠总是戳乐冉的脸，乐冉生气就拧他的腿，班里同学觉得这是打情骂俏，说他们俩互相喜欢。王博然十分欠揍的和全班同学说我们可是娃娃亲呢。怎么能接受啊，方乐冉从小就是个大色迷，她喜欢五六年级会打篮球的大哥哥，才瞧不上比她高不了多少还烦人的王博然。直到现在李石雨和蓝佳欣和她开玩笑还经常提起这个童年阴影娃娃亲。

    六年级，乐冉终于搬家了，物理距离上远离了这个烦人的邻居加同桌，但不知道是受两方家长谁的指示，王博然每天都来找乐冉一起上学，后来还是乐冉撕心裂肺的痛哭不愿意和王博然在一起走，才终于减少王博然在她视线里的出现。

    小学毕业，因为王博然成绩好被录取去了呈卓市第一中学初中部，乐冉留在本校区的三中，才终于和这个烦人精彻底道别。

    而王博然一直是方乐冉的童年阴影，她记恨他到现在。

    但世事无常，命运喜欢捉弄人，又把他们两个安排在了一个班，方乐冉一开始确实没认出他来，后来王博然因为贫嘴引起全班同学的注意，方乐冉终于抽取出那段记忆，十分不情愿但被动的接受了他又出现在自己人生中的事实。

    张墨宣听完全程，露出了和方乐冉一样厌恶的神情，眼神中还时刻散发着对乐冉表示出的同情。

    王博然偷听，面如死灰。这一刻他才明白，这个看不上他总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为什么这么讨厌他。陈旧的记忆被翻找出来，他在第三视角看到了别人眼中自己的样子。

    他似是不死心，看向旁边双拳紧握，冷冷注视着他的陈烁函。他凑近，陈烁函将他推开。“帅哥，我也没她说得那么讨厌吧？”

    陈烁函依旧面无表情，口型对他说了句：滚。

    风水轮流转，欠下的迟早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