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不破染月选择留在了「上野」，这意味着失去了在人类世界里的身份的她，可以安稳地继续活下去。
店长拜托朋友帮忙查过了这批自杀者的身份，他们是在网上聚集同伴、从外地来的，暂时不会有认识这个身体的人出现在镇子上，省了不少麻烦。
游灵可以主动改变身体的外貌，但那会耗费生气和灵力加重负担，不过现在情况允许，不破染月可以用更缓慢的办法——在身体里待得越久，容貌也会随之更接近自己的本相。
雨季持续了一周，整个镇子仿佛被泡在了水里，建筑外观总是湿淋淋的，街道上积起水洼，反射着阴沉的天空，世界的倒影坠入水中。
「上野」铺面和居民楼连在一起，店长连着店铺一起盘下了二楼的几间住宅，这一周里不破染月搬进了二楼的空房，一柳鸢和木间里绪住她的隔壁。雨天实在耽误搬家的进度，家具店不在雨天配送，她去逛了两次，都因为不支持送货没能定下，于是现在暂时睡着店长以前用过的旧床垫。
终于放晴的那天，不破染月醒得很早，她拉开窗帘看到窗外碧空如洗，东方太阳已经升起。三月的北境仍然很冷，但阳光穿过层层空气给世界带来了一丝暖意。
她洗漱后下楼，在附近的公园里晨跑了一圈。
重新整理好衣着后去店铺里准备开店的工作，把整间店的地拖干净、杯子和机器都清洗一遍后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到了。
“你来得真早啊。”店长手里拎着一袋新买的咖啡豆进来，“刚刚家具店来电话说今天配送商品，记得留意一下开到门前的货车哦。”
“收到！”不破染月从洗手池后面伸手敬礼。
“你好像跟之前有点不一样了。”店长往回倒了两步，盯着她的脸。
“外貌吗？我有点不习惯所以没照过镜子。”
“变得有点太快了，到这种程度阿鸢她们至少花了一个月。”店长沉思，“方便告诉我吗？你成为游灵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不破染月顿了顿：“上周那个列车失事、无人生还的新闻您有印象吗？我就是那场事故的受害者。”
“开往森叩的列车？”
“对，我本来是去入学的。”她回忆着当时发生的一切，“”
“你还是个孩子啊……”店长轻轻握住了染月的手，心疼地说。入学森叩的人年纪都不大，她对她年纪轻轻就横遭变故而感到惋惜。
店长佑下真理奈是个很心善的人，愿意无偿照顾镇上的游灵，维护普通人安定的生活，但她是“野路子”的驭灵师，与驭灵界的牵扯极少，对掌控着至强驭灵术的神血家族也不甚了解。
不破染月小心翼翼地用真相构筑着虚假的事实，掩饰自己那不便言明的过去，只要在秋野府的十九年里稍微加入一点东西，移花接木，就能合理地解释自己对驭灵术的熟稔。
“没有的，我马上就二十岁成年了。森叩上学的名额有些难拿，耽误了几年。”不破染月笑着解释，“我的父亲和兄长以前在森叩读书，我坚持想去他们待过的地方。”
“那你的年纪在店里也是最小的。”店长说，“以前小莲是最小的那个，他还比你大三四岁呢。”
正说着话，咖啡店门前停下了一辆货车，车身上漆着“家具配送”几个醒目的字。
“上午给你放假，去收拾房间吧。”店长接过她手上的帕子。
不破染月脚步轻快地出门，风铃在身后叮当作响。她指挥送货的师傅把家具从车上卸货、从楼梯口搬上二楼，自己也进车厢抱起了一座单人沙发，正要从车厢里下来的时候，有一双手接住了沙发。
她从沙发靠背探出头，看见银色的头发在沙发靠背的遮挡后一闪而过。
“四谷？”
“是我。”四谷莲偏头露出了半张脸，“松手吧。”
“接稳了。”
不破染月放开力道，沙发落在四谷莲的怀中，他抱起沙发跟着送货师傅一起去了二楼。
几趟上下楼后东西便被搬得差不多了，货车开走去下一家，四谷莲回店里值班，不破染月开始整理屋子里的细节。拆外包装、挪动家具的位置，然后擦灰拖地，很快上午便过去了，原本有些空荡的房间焕然一新。
雨后清新的风穿过房间，染月站到镜子前端详镜中的人，此刻这张面孔除了极细微之处，已经和原来十九岁时的自己有八九分相像了。
除了一头被抽走生机后褪为白色的头发有些扎眼，头发短短的只垂到锁骨，被打理过而层次分明，不破染月习惯留长发，曾经她的头发垂到腰间，但可惜游灵所在的身体头发和指甲都不会生长。
这个模样真是久违了。
算来已经有快七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在看到镜子的那一刻不由得呼吸微微一滞，不知为何眼眶中竟也蓄起了水光。所幸，她早不是那个前路迷茫、身无寸铁的不破染月了，哪怕身边空无一人，她也知道该怎样走下去。
挂钟的指针指向下午的时刻，换上店里服务生的制服，不破染月扎起头发下楼去了。
下午时分生意不错，外带的订单很多，店里的座位也坐得满满的。
游灵的嗅觉味觉都很迟钝，想把咖啡泡好难度很大，现在不破染月只是刚开始学习，暂时不能在后厨帮忙，只做着接待点单和上餐的工作，在店里前前后后地跑。
出众的外貌曾经无论走到哪里都让染月格外引人注目，现在也不例外，她早习惯被各种目光留意，习惯他人眼神的追寻，日子久了也就学会辨别那些注视是否是善意的。
今天店里除了店长之外只有她和四谷莲值班，一直忙到夜晚的闭店时分，才有空为四谷莲上午帮她搬家具的事道谢。
“没什么。”青年闻声微微点头，嘴角往两边扯了扯，不破染月猜这就是他正在友好地笑。
大约是今天工作时店长说过，以后染月才是店里年纪最小的人了，所以他作为前辈便稍微照顾了一下。
“打烊了打烊了。”店长把门口挂着的牌子翻到「休息中」那一面，回到柜台后翻看日历，回头瞧了眼正在收拾桌椅的两人，“今天是‘巡视’的日子，小莲，你带她一下。”
“好。”他应了一声。
晴朗的夜空挂满了星光，入夜后再次气温再次降了下去，游灵体温极低，不破染月把手揣在衣服兜里，和四谷莲一起漫步在无人的街头和幽深的小巷里。
她看了一眼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我们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巡视。有时候晚上容易出现不守规矩的游灵，如果遇到了就教他们守规矩。”
“规矩是？”
“店长不允许游灵骚扰人类夺取生气，也不许间接伤害人类，有需要可以到「在野」寻求帮助……没有很具体，我们不会去过度约束大家，别搞出乱子来就行。”
“明白了。”
突然闻到了一阵香甜食物的味道。不破染月皱了皱眉，她知道如今自己嗅觉有问题，闻到的一定不是正常意义上的美食，而是……
昏暗的路灯下能看到巷口经过了一对牵着手的情侣，他们正值青年，生命力旺盛生气浓郁，对游灵的吸引力极大。
不破染月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默然地叹了口气。
“这就像人类活着时会感到饥饿、有食欲一样，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四谷莲看向她。
“……谢谢。”暂短的愁绪散去，她的眉眼舒展开来，像雨停后一片湛蓝晴朗的天空。
“巡视的日子不固定，由店长根据镇上的情况决定。”四谷莲继续解释，“大家的恢复力受限，曾经茂泉前辈在巡视中被恶灵伤过，所以后来都是两人一组一起巡视。但我我不是游灵便不惧怕消耗灵力，加上有不认人这个毛病，所以一直落单着。”
两人走过小巷，继续在幽暗的地方穿梭。
“店长的意思是希望我和你以后一组？”
“嗯，毕竟我能认得你。”
“我有些问题不知道会不会冒犯？是有关你的驭灵术传承的，如果不方便回答就算了。”不破染月惦记着他会“辩言”的事，一直没机会开口，现在正好借着聊天的机会问问。
“没什么冒犯的，你问。”
“能辩别谎话的这个术式，我其实有所耳闻。据我所知，当然我不一定保证就是事实，这个驭灵术的传承属于一个特殊的家族，这个家族至少五十年前就已经在驭灵界消隐了，但他们的能量仍然很大，可你却不像有大家族依靠的样子。”斟酌着措辞，“我曾经修行过如何分辨灵力，能看得出你是个蛮厉害的驭灵师，但对这个驭灵术的掌握却很生涩，这不是你应该有的水平。”
四谷莲有些惊讶，显然是没想到她年纪虽小却有这么老道的经验：“你很敏锐……这个术式，我确实对它掌握得很粗浅，因为很多年前还没来得及学会它，我的姐姐就走了。”
“抱歉，提到你的伤心事。”
“过去很多年了，我也已经替她报了仇。”四谷莲摇摇头并不在意，“不过你说的什么家族传承倒是有些不可信，我从小没有听说过任何……家里也几乎没有亲戚来往。”
不破染月想到自己曾经也从不知晓自己的来处，无父无母被捡回孤儿院，差点就要毫无知觉地度过一生，直到被老爹发觉。不过既然她曾流落在家族之外，那么四谷莲的长辈也可能如此。
神血家族传承千年，旁支众多，有这样的后裔当然是在情理之中。
早在四十多年前，军方便已经在打压神血家族的势力，经历漫长的二十年乱世和这之后的二十多年和平岁月，如今驭灵界是什么局势一概不知，但想来神血家族一定是更加低调了。
“以前听父亲这么说过，可能他也是道听途说吧。”不破染月做出一副不大确定的样子。
小镇的街道狭窄，路灯相隔有些远，一条路走起来眼前总是忽明忽暗的，偶尔有昏黄的灯光落到她脸上，明明光线暗淡，四谷莲也看不出身边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但那些光投下来时刻里却总觉得她身上有种让人目眩的美，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可以帮你给你的家人递信。”他突然说。
不破染月没有接话，她抬头望天，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悠长的呼吸声里没有人说话。
“以后任何时候也都可以，如果你现在不想的话……理由也不用告诉我。”四谷莲补充，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唐突了。
他年幼无知时失去父母，少年时失去姐姐，在世间孑然一身，有时也会想起离世的亲人。于是在不破染月谈到自己父亲的时候，四谷莲便下意识地认为她会希望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告知父亲，但……有谁愿意最亲近的人知道自己变成了活死人？
“嗯，以后吧。”不破染月轻声说。
两个人并肩走着，隐入暮野镇的夜色里。
星河高悬，那颗北华星沉默地指引着北方，和山见泽的方向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