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过境之后，就是春天了。

    在气候真正转暖之前，仍是绵雨连接着天空与大地，千丝万缕像扯不断的哀愁。

    室内外温差太大，使「在野」门店的玻璃墙盖上了一层水雾，不破染月伸出手指在水雾上随手画着图案，过了一会儿，透过那些透明线条，她看到一片一闪而过的风衣衣角。

    随后开门的铃铛声响起，四谷莲把伞收起放到门口，抖了抖身上沾到的雨水。

    “在画什么？”他问。

    “随手画咯。”染月抹掉了那片图案，剩下一块透明的空白，等待水雾重新积攒把那里盖住又要等上一会儿了，“你什么时候走？”

    “下午的飞机，马上就出发去机场。”

    “一路顺风！”

    北境雨水不断的时节，四谷莲要回秋野府祭拜已逝的母亲和姐姐，今年也不例外。

    “居逸山，任何时候对驭灵师都是欢迎的对吗？”

    “当然了。”不破染月回答，“你想去啊？”

    “抓紧时间去一趟吧……”四谷莲说，倒是没解释为什么想去。

    在把近期收集到的生气移交给店长之后，四谷莲和店里的人道别后拿着伞离开了。随后不破染月被木间里绪招呼着去给客人上咖啡，于是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身后，撑伞的影子隔着朦胧的玻璃墙在那里默默地停了片刻，好像是在看着正重新被水雾填满的那片、被她随手抹去的空白。

    “染月，我去给新年时候来镇子的那个游灵送生气，前台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话就叫茂泉前辈来吧。”一柳鸢说。

    “噢……”她应了声，“那游灵还是那么‘害羞’哈？”

    这位害羞的游灵大概是去年年末出现在镇子上的，第一次上门来「在野」时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不破染月恰好值班结束，出门时只看见一个油漆桶似的玩意儿从身边闪了过去。之后游灵就不来店里了，一柳鸢和木间里绪都去给她送过生气，但至今染月还没见过这位游灵的真容。

    “要尊重每个人的性格。”一柳鸢戳了戳她的额头。

    雨一连下了几天，不破染月每天守着天气预报，盼着放晴的日子，终于看到今天入夜后将会雨停，明天就能和太阳碰个面了。

    “晚班时间快结束了，今天就早点闭店吧。”木间里绪说。

    “好！”说到提前下班总是开心的，不破染月积极地去把椅子都抬上桌面。

    “你别动了，去送生气吧，剩下的我来。”

    “也行！”

    今天木间里绪答应了女儿要陪她，所以送货上门的服务轮到不破染月来做。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她骑小电驴倒也不会像冬天那样手冻得冰凉。

    脖子上挂好店长做的灵印信物，拿起写着几个地址的纸条，不破染月穿着雨衣坐上自己那辆二手的电动小车，风风火火地骑走了。

    雨衣的帽檐虽然特意做宽过、此时雨势也小了许多，但骑行时风雨迎面而来，送到还剩最后一个地址时，不破染月额前的刘海已经几乎湿透了，她把车停到破旧居民楼下一处能遮住雨的屋檐下，脱下雨衣后用袖子狠狠地抹了把脸上的水。

    “这边还没怎么来过呢。”

    这块地方已经有点偏了，一路过来都没有遇见有路人，再往外就要出小镇的范围了。想想也是，这么老旧的居民楼，位置又偏，恐怕楼里已经没有什么住户了，只有境况凄凉的游灵才会住在这儿。

    低头看看纸条确认没有走错后，染月四下找了找入户的门，门廊昏黄的灯闪烁了几下，竟然直接熄灭了。

    “似乎这儿住的就是那个害羞的新家伙……过得也不好嘛，等下劝劝她搬去「在野」好了。”她嘟囔，在黑暗中摸索着上楼，摸到了旧旧的门框，看清门牌号后，轻轻敲了敲门，

    不破染月屏息听了会儿，屋子里没有动静，于是又使劲敲门，这下才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谁？”屋子里的女人声音有些低沉。

    “你好——我是「在野」的员工，过来送东西的。”她大声回答。

    陈旧腐化的门栓在开启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门开了之后，屋主说：“请进。”

    “你好你好，我是不破染月，之前都是一柳姐和木间姐来的，我们还没说过话呢。”她想友好地握个手，屋主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开门后直接转身朝客厅去了。

    真是防备心很重啊。

    不破染月在心里感慨了一下，也没气馁，继续追问：“你叫什么名字啊？不说名字也行，总要给个称呼嘛，摄取生气是要我帮你还是你自己来？”

    “不用称呼了。我自己来。”屋主说。

    屋子里灯光很暗，她们在破旧的沙发上坐下，染月这才借着光，看见女人把脸用围巾围了起来，只露出了眼睛。

    可能是毁容了……染月敛下眼神不再看着对方，怕这视线会刺到她。

    只是从露出来的那双眼睛来看，仍可看得出女人应该是相貌不俗的，而且这双眼还隐约让她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

    “生气在这里。”不破染月取下脖子上的挂坠，双手递了过去，保持着眼睛看地面的角度。

    “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女人接过来，去了更深处的房间。

    “呼。”她吐了口气，重新抬起眼睛打量周围。

    光线实在太暗了，灯罩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灯泡也十分脆弱地跳动着，方寸之地里只有破旧的沙发和一张木头桌子，木地板还有几块翘起来的。

    可这人这么难接近的样子，真能把她劝去店里吗？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说不定人家这么过日子觉得挺好的，一柳姐不也说了吗，要尊重他人的性格。

    不破染月往后一靠，掏出手机按亮屏幕，看到几个小时前四谷莲发来了一条消息。

    「刚从居逸山离开，我坐飞机，晚上回镇子。」

    算下时间他也快到了。

    于是回了一条：「店已经关了，明天上班见。」

    没想到对面秒回：「我马上来找你，有事说。」

    「行，我在给游灵送生气呢，很快回店。」

    「地址？」

    这么急吗，都等不到回店里？想了想，于是把地址发了过去。

    「好。」四谷莲回复。

    发消息的过程中，屋子深处隐约传来了一丝灵力的波动，一开始不破染月的注意力被手机那头拴着，只觉得这灵力有些怪怪的，随后隐约的不安却在她心头扩散开来。

    她皱着眉放下手机，第一反应是屋主可能出了点状况，站起来想要去查看一下，刚迈开步子额头却不由自主地留下了一滴冷汗。

    不对！不对！！那双让她感觉到熟悉的眼睛！！

    不破染月心跳漏了一拍，她意识到了屋主是什么人，立刻唤出了霜刀，灵力凝聚成尖锐的刃，毫无保留地向前劈去。

    门直接被拦腰斩断，门后的房间里，除却一缕白色长发飘落着，空无一物。

    空间驭灵术！

    染月回身想防住其他角度的偷袭，可迟了这一招的时间，连她的至强驭灵术也救不回来。

    她无法使时间倒流。

    “扑哧”一声轻响，薄薄的刀刃从身后贯穿了她的腹部，凉意随着刀刃扩散开来，是剧毒。

    全身的力气逐渐从腹部的那个空洞里流失，不破染月咬牙反手使霜刀横翻，身后是视角的盲区，她却精准地在对方的脖颈处划出了一道血花，再狠狠地扎了进去。

    “还是我，杀了你第二次……”身后女人最后一句话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像是完成了什么毕生的执念，然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合上了眼。

    这个游灵是度鬼狩。

    不破染月捂着肚子，无力感从伤口向四面八方扩散，她脚步一软跪坐了下去。

    她大意了吗？其实谁也想不到，一个向恶神出卖了灵魂的家伙，竟然还能有变成游灵的机会，而且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藏了几个月。

    什么内向害羞，统统都是伪装，度鬼狩为的就是有机会再杀她一次……

    真是要完蛋了。

    感受着剧毒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不破染月企图站起来，但她却发现此时自己只能就这么单手撑地，跪着往前爬。

    这么重的伤，加上自己的命本就剩得不多，这次真是要完蛋了啊。

    视力也因毒性而下降了，染月爬出这间屋子，抓着楼梯间的栏杆，一点一点往下挪，她所经过的地方，遍地都是有拖拽痕迹的血。

    四谷莲去居逸山这趟，是为了找这世上有没有能让游灵存活的更久些的办法。

    哪怕是禁忌的办法，也可以。

    新年聚餐后背着不破染月回家，听过她那些醉言醉语后，四谷莲私下里找店长求证了。

    还剩不到四年……他这才又一次想起，原来当自己伤心到极点的时候，是真的会感到呼吸停滞、心脏阵痛的。他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十七岁时姐姐意外去世。

    “小莲，和游灵相守，很难。”店长平静地说。

    “那您后悔过吗？”

    “没有。”店长看着有她爱人的照片。

    四谷莲来店里的时候，店长的爱人还在，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女人，眼睛弯如月牙，自己年纪小，她和店长总把他当小辈照顾着，亲切得好像两位母亲。

    “……我的答案和您一样的。”他说。

    “可我觉得十几年都太短了。”

    “再短，也是我自己选的。何况我还可以试试看，去找有没有能让时间再多一点的办法。”

    哪怕多一年、多一天……哪怕只有这短短的几年。四谷莲想，他认了。

    居逸山上，被上次遇见过的红发老人指引着，在藏书的书室找到有记载的古籍残本的时候，四谷莲激动到差一点就拿不稳书。

    他拿着残篇的拓印本，向老人道别，想要立刻就回到小镇。

    飞机起，驶入雨幕，落。

    绵雨在他眼前氤氲着这片边缘的土地，雨水冲刷着盘山路，出租车不敢开得太快，而他心率却一路向上。

    到「在野」时店门已经关了，四谷莲拿出手机，正好看到接收到的信息。拿到地址后，他把车库里空闲的车开了出来，轮胎碾着一路沉积的雨水，带他去到要去的人身边。

    但是。

    老旧的居民楼下，车灯映出了一片红色的积水，那个人跪坐在雨雾里，捂着腹部一个巨大的口子，眼神失焦地望着这边。

    “不破染月！！”

    四谷莲心脏被难以名状的事物捏紧，狼狈冲下车时连安全带也忘了解，带子在他的脖颈狠狠勒出了红痕，而他直接扯断了它。几乎是滚下车的，裤腿在泥水里蘸了一遭，他什么也管不了了，直冲向雨里的人。

    这时候不破染月的视力只剩下辨别光线的能力，连听觉也正在退化，她只感觉到有光源靠近了自己，隐约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然后她落入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莲。”她的手抓住了一块衣角的布料。

    “不要，你不要走……”四谷莲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比以往那种克制礼貌的时候要用力上千倍万倍，他声音哽咽到失语，语气几乎是一种哀求，“我已经找到能让你活得更久的办法了……不，就算很短也没关系。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他年幼无知时失去父母，年少时失去姐姐，后来甚至还丢了灵魂碎片而变得脸盲再也认不清人，在世间孑然一身，直到在镇上和不破染月重逢。

    这世界又要再一次带走四谷莲重要的人了，而他无能为力。

    “唉……算了吧，我们只是同行了一段路而已，是早是晚，一样的。”不破染月呼吸短促。

    从发现自己成为游灵之后，她早就，接受注定将会短命的未来了。

    去年初雪之后，更是开始倒数生命。

    至于现在虽说比预想得早了些，但作为死过两次的人，她想，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

    只是被四谷莲这样抱着，温暖竟然也会传到她身上，于是不破染月也开始不舍起来，她突然不想走了，一点也不想离开这个人了，于是努力睁眼想看清他。可是视力已经不行了，只看得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用力伸手摸到眼前这张脸上，那里一片濡湿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雨渗入衣料冷得透骨，染月连打颤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想起上次这样无力地被他搂住的时候，还有个在心里藏了很久的问题没问：“初雪时候，我们和恶神仆从对上，结束后我昏过去之前，你抱着我的时候，是不是，偷偷亲了我的头顶？”

    “……是。”四谷莲用力地点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你真笨，怎么会喜欢我呢？只是恰好对我不脸盲而已啊。”不破染月笑了一下，嘴角有血溢出。

    “不喜欢你才笨。”四谷莲看着她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他多年前就记住了这双紫得透彻的眼瞳，蕴着漫天星辰，比夏季最晴朗时候在秋野府观景台能看到的夜空还要美，这样的眼睛竟然会属于一个人，爱上她是件太容易的事了。

    紧接着四谷莲问：“那你呢？你和我一样笨吗？”

    一种将要带不破染月抽离这个世界的寒冷彻底隔绝了来自四谷莲的体温，她的心沉了下去，松开了手，想，还是就把这点舍不得藏好吧，说谎吧，让他对自己少一点惦记。

    她说：“没有的。早点忘了我吧。”

    四谷莲眼睛里柔软的琥珀色早已被金色取代，他曾经未经允许从不对他人施以这个辨别谎言的术式，这次却破例了。

    所以他读到了，不破染月这句话是谎话。

    “我的灵魂碎片还不够完整，你如果走了，我会忘了你的样子。”

    “是好事……”

    谎话。

    眼前被蓄起的泪水模糊了，眨眼之后，四谷莲看着怀中的人，因为灵魂的离去，她的面容已经陌生得自己一点也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