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四谷莲回忆自己过往的人生时，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想不起父亲的样子了，连母亲的面容也渐渐模糊，只记得一双温柔的棕色眼瞳。

    那时母亲把小小的自己抱到她的膝盖上，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拿着书本，给他讲如何做一个驭灵师，未来他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小莲是个温柔的人，虽然温柔的人有时候会受伤，不过你会遇见值得遇见的人，到那时候，你会庆幸自己这样的性格。”母亲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竖琴弹出来的曲子，余音还在空气里震动，但已经没人去拨动它的弦……

    然后母亲也去世了。

    接下来陪伴四谷莲的人只剩下姐姐，她的名字叫光，他们有着相似的容貌、相似的性格。和姐姐在一起时，四谷莲仍然感到幸福，他从姐姐那里学到了独属于同样血缘才能习得的术式，从此金色的瞳孔让他们永不分离，后来四谷莲去了和姐姐一样的学校，但姐姐比他聪明、又比他不幸。

    十七岁的四谷莲不得不接受，这世间只剩他一人的事实。

    秋野府是个很大的城市，大到十七年他也没有走遍过，于是他可以去那些没有回忆的城市角落，不去看过去的风景，躲避如海潮般涌来的悲伤。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在黄昏的逢魔时刻路过了那所陈旧的小教堂。石头垒起来的，灰扑扑的教堂，只有玫瑰花窗是新的，青绿色、明黄色和鲜红色的玻璃嵌在圆窗上，被夕阳照出晕影。

    飞鸟振翅，掠过他的身前。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不破染月，两个人对上了视线，她问了一句，他们连话都没说，也不知道对面是谁。

    只是惊鸿照影来。

    夕阳缓缓地沉没，庞大的城市寂静无声。

    所以后来，当他决定从森叩退学、将要离开秋野府时，又去了一次那个教堂。车票在上午，他在清晨赶到了那里，正好遇见唱诗班诵读，修女们神色安然，曲调平和，音乐和歌唱声回荡在狭窄高耸的教堂里，四谷莲抬头看向玫瑰花窗，晨光被染上七彩的颜色迷离地投进来，朦胧得好像一个注视着他的人的眼神。

    他心里却在想，自己将要离开了，那么这座城市，是否有人会知道他存在过呢？

    接下来的几年，他过得很是混乱。

    替姐姐复仇的念头支撑着他不断前行，但在真正结束的时候，四谷莲心里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迷茫和空荡。

    他想起在送他去森叩上学的时候，姐姐笑脸上的满足和期待，她说接下来的几年或许会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几年，一定要好好地享受在森叩的日子啊。

    四谷光比他大十岁，母亲走的那年不到二十的她还在森叩读书，在收到消息后，她先是请假回家处理后事，然后快刀斩乱麻地跳级去毕业班，匆忙地毕业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尚且年幼的弟弟。

    正是因为自己那美好如梦境的几年结束得太狼狈，所以在送弟弟去森叩的时候，她才会这么开心，四谷光期待弟弟可以体会到自己曾体会过的一切，那样年少不知愁、为成为一个合格的驭灵师而努力、每天都知道自己在长进、可以无限畅想未来的画卷。

    但是四谷莲站在北境的长夜中时，看着「沸雪」刃上干涸的血迹，半分大仇得报的满足也没有，他猛然醒悟，发现自己把原本在姐姐期待中最美好的几年，换给了仇恨。

    空荡的胸腔里就像刮过了干雪。

    夜色如墨，黑暗混沌笼罩了他，他行尸走肉般朝着前方唯有一点点光亮的地方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久到以驭灵师的体力都感到腿麻时，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一轮圆月从天而降，原来这是光亮的来源。

    他翻过了一座山。

    向下望去，眼前是宁静的小镇，再往远是无边际的海，海上的夜空中镶嵌着那轮圆满的月亮，光辉铺满了海面，仿佛在安慰漂泊的四谷莲。

    然后他遇见了佑下真理奈，成为了「在野」的一员，定居在了小镇，学着帮助游灵，还学会了一手被夸过许多次的咖啡手艺，逐渐找回母亲曾说过的，自己温柔的初心。迷茫与空荡也逐渐被充实填满，他脸盲了许久，却第一次觉得能把世界看得这么清楚。

    两年后，在天成三十年的初春，漫长的雨季中，四谷莲撑着伞，在山崖下，再次见到了不破染月。

    彼时他们还没想起来和对方曾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如常地四谷莲带她回「在野」，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店里，然后他们成了半个搭档。

    在森叩在森叩驭灵学院，三年级的时候会让学生组成搭档，一起完成任务，许多学生都是在这时候结下一生的友谊。四谷莲退学得早，没有过搭档，但他知道做搭档的准则。

    「相互信任，交付后背，绝不背叛。」

    他们都做得很好，这份信任让他们成为同行者。

    不过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搭档的情感，变了。

    是因为对所有人脸盲，却独独辨得出她灵魂的气味？

    是因为想起了在多年前的秋野府，他们在生命一片弥散时那次短促的相遇？

    是因为从她那里得知了，自己这独属于血缘的能力究竟来自何处？

    是因为她明明很想守紧自己短暂的生命，却愿意去帮素不相识又同病相怜的人，而不开口提半个字？

    是因为……

    把似是而非的理由一条一条地列出来，太细究原因，却反而觉得那些都不是。

    其实只是当他们疾驰在北境的风中时，四谷莲的余光和心神都被身侧的人牵住，所以他情不自禁地想要留住那纷飞的白色发梢而已。

    他终于懂得母亲给自己的寓言。

    只是这则寓言才刚刚灵验，才刚刚让他想抓住什么，不破染月就在他的怀中离开了。

    除了两句谎话，什么也没有留下。

    雨虽然停了，却冲刷走了一切。

    当四谷莲抱着一具苍白的遗体回到店里时，没有人开口说话。正是因为大家知道了不破染月寿命缩短了，才会护着她不让她做事，所以让她失去机会去发现度鬼狩已经复生的蛛丝马迹，所以让她这样聪明这样敏锐的一个人中了招。

    取回了在海界平身上的灵魂碎片后，四谷莲的灵魂还差一点才完整，他的脸盲恢复到了能够认人的程度，但假使要他背过身去回想他人的样貌，还是一片模糊的。

    于是在看着那张陌生的脸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想不起不破染月的样子了。

    「在野」店里有一面贴了成员们合照的墙，四谷莲冲到墙边去找之前新年聚会时的合影，终于在照片的角落看到了一张侧脸。

    不破染月低着头，脸颊有点鼓，嘴里好像在咬着什么东西，眼睛却在刘海的遮掩下轻轻抬起，还含着些笑意。从她的视角推断，应该是正在看着桌子对面的人。

    ——对面坐着的人是他。

    四谷莲取下照片，突然感觉自己没有力气，他倚着墙滑坐到地上，把照片放在胸口，那里一片冰冷潮湿，他想笑，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原来那时候你也在看着我。

    我从来没有察觉到，只有快门按到了那个瞬间，把它定格在照片上。

    除了两句谎话，不破染月还留给了他这一瞬间。

    保存在居逸山上的，关于至强驭灵术的典籍里记载，「辩言」针对的是人的灵魂，灵魂会携带一些记忆片段，所以机缘巧合之下，传人们或许可以读到他人的记忆。

    于是在梦境中，看到身前出现的一幢陌生但细节却十分清晰的三层民居时，四谷莲马上就明白自己这是捕捉到了什么人的记忆。这份记忆格外温暖，连续失眠几天的他不着急从梦中离开，而是顺着它，开始随意地在记忆主人构建出的方寸之地里走动起来。

    他先是看到了木门上挂着「明善·驭灵事务所」的门牌，推开门后前院是一片草坪，把正门打开后，入目的是宽敞的会客厅，一侧置了皮沙发和茶几看着像是待客的，另一侧是木桌、椅子和书柜，桌子上垒了些文件，可见是用来办公的角落。

    房子里空空的没有人，四谷莲随着记忆主人的意愿，踩着楼梯上了三楼。三楼的楼顶上是一大片玻璃天窗，阳光从那里洒落下来，穿过光幕后，左侧是一道关着的门，他推开门，看到一间干净又宽敞明亮的卧室，从细节来看，应该是女孩的房间。

    他正面对着的是一道巨大的落地窗，走到窗边，这时才看到窗外正在飘着细雪，下一刻有小孩玩闹的声音传入耳中，四谷莲低头一看，积雪的后院里有一大一小两个男孩正在玩雪，小的那个抬着头冲三楼招手。

    然后他听见这个身体的答应道：“来啦！”

    这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小女孩冲下楼，刚才见过的一楼书桌旁坐了一个面色和蔼的中年人，他正埋头看什么东西，说了句：“去玩雪把手套带上，小心冻着了。”

    女孩敷衍地答应说好好好，根本没戴手套，沿着走廊跑去了后院。

    刚才的招手的男孩捏了一个大大的雪球，放进她手心里，冲她讨好地笑：“你伤口还痛不痛呀？”

    男孩的眼瞳是少见的深绿色，左眼眼角还坠着一颗泪痣。

    “早就不痛了。”女孩摸着额头说。

    “小染把手套带好。”大的男孩看过来，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还真找出了一双手套，蹲下身给女孩带上了。

    四谷莲听见这个称呼，一下察觉到了什么，他控制着身体去找镜子，然后看到里面映出来的脸。

    一张稚嫩的女孩的脸，年纪不过八九岁，灰色长发扎成了马尾，紫色眼瞳里蓄着光彩。

    这是不破染月的小时候，这是她的记忆碎片。

    四谷莲看着镜子，穿过她的眼睛看到了自己，他想要用力把这个模样记住，他也知道这举动只是徒劳，他会忘的，可他是真的想试试。

    还没能在镜子前多站一会儿，梦境便结束了，四谷莲睁开眼，看到了一片空白的天花板，天色已白，晨鸟叽喳，北境的春季真的到了。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回忆起刚才梦中看到的一切，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那就是三层民居的位置是在山见泽。

    他想起不破染月在附身醒来后，马上就问了这里离京都近不近。

    京都山见泽，明善驭灵事务所。

    四谷莲闭了闭眼，他想他应该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