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九短暂地回忆了来到梁国之前发生的种种。
回神后,周围寂静无声,舞姬翩翩走来,众人都在期待着这场盛宴。
鼓乐弦鸣,她们赤脚踏凌波,三三两两聚成一团,又像花瓣一样散开。
腕处的金铃如风声骤起,眼眉如丝,皆以藕色面纱遮面,为首三人犹抱琵琶,或高举或反弹,舞姬的手臂随着舞曲似风摇柳条般柔软,金铃恰好融入节拍律动。
交谈声渐渐响起,推杯换盏之乐无穷无尽。
凌九仿佛被这敲动人心的乐律摄魂,目光跟着舞姬的走动而动。她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她的眼睛根本无法从这支盛大的舞蹈中移开。见她从未所见,闻她从未所闻,也自然而然忽略了众人时不时瞟向她的余光。
舞姬们微微站定时,铃声未落琵琶起,铮铮似马蹄,弹挑揉捻间,落盘声断续,惊醒魑魅魍魉梦中魂。
待到笙停舞毕,依然铃声绕梁,不绝于耳。
“好!没想到在异国他乡也能看到这么好的胡舞!”王允峥此话半分真诚半分讥讽。
“王大人见笑了,贵国地大物博,不仅仅是胡舞赏心悦目。”林旷举起酒杯,盯着对面的王允峥一杯下肚。
“林大人此话是何用意?”王允峥听后,似笑非笑地握紧酒杯。
“陛下,”卢冬生蓦地上前,一力揽下所有罪责,“玄铁军护送贡品失职,卢某作为使臣,作为玄铁军主帅,已负吾皇所托,是扰乱和谈的罪人。卢某在此负荆请罪,还望陛下念两国百姓安居乐业之重,恕臣之过。”
赵简用余光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对方微微低头默不作声,朝中的几位大人纷纷看向他,等待他做决策。
“卢将军,言重了,陛下本意也是不忍边关百姓再受流离失所之苦,发生此等祸事也并非所有人之愿。”林旷对上了赵简的目光,替他开口道。
“林大人,此事陛下若不追究是陛下宽宏大量。”卢冬生看向林旷,一脸恭敬。
“太后昨日还在念叨朕,说体乏无神。太医来瞧,说伤了元气,要补气血。”赵简不怒而威,“要是朕不给太后一个交代,岂不是枉为人子?”
卢冬生的额头上滴下一颗汗珠。
王允峥看到卢冬生放低身段,也偃旗息鼓:“陛下,王某有失察之责,与卢将军一起向陛下请罪,我朝谈和之心情真意切,还望陛下不要因臣之失有所误会。”
“诸位拳拳之心朕深有所感,朕会与大理寺、刑部说明,定要让他们秉公办案,也会还诸位,还太后一个清白。”赵简毫不退让,言辞恳切,用词却犀利。
这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深知梁帝定要一查到底。真相未明之前,这个不诚的“帽子”恐怕还要戴上一戴。
二人起身回道座位上,刚松了一口气,只听一个嘶哑老态的声音传来:“老臣倒认为,太后礼佛,结我大梁之善缘;诸臣来访,因我大梁之声望。这两件事皆利于我大梁,但期间却出了岔子。陛下,若要让渔翁得利,恐怕届时覆水难收了。”
“渔翁乃何人?”赵简的语气柔和一些。
这位两鬓斑白的老臣无言地摇摇头。
宴会上众臣交谈,一言一语尽露锋芒。凌九心惊胆战地听完,喝了口清酒压压惊。
她向席间投去一个担心的眼神,卢冬生举杯时向她微微摇头。
凌九收回目光,沈承喻坐在对面,将此尽收眼底。
“卢将军。”酒巡了一圈,终于到他了。
“沈将军。”卢冬生看到沈承喻向他这边看,并无掩饰之色。
双方一饮而尽,沈承喻眼中并无温色,哪怕是烈酒,也烧不起他的眼底的寒冰。
反倒是卢冬生,天生一双含情眸,即使在战场上,他举起长戟也像是救赎众生的神明。
但很可惜,他们从未交手过。
这样的阴差阳错,反而教双方生起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
“卢将军可要好好欣赏京城的景色,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问何副将。”沈承喻瞥了一眼坐在卢冬生斜后方的何叙,勾唇一笑。
卢冬生面不改色,扬起一抹假笑:“多谢,常听你说起梁都风景,终窥一斑,果然名不虚传。”
任看过的人都想在京城安居乐业呢。
这话他没说出口,不过沈承喻对这个对手了如指掌,瞧他一副挑衅的模样,沈承喻轻笑,笑不走心,嘴上也不留情。
“那便多待几日,以大梁的实力,自然要讲待客之道,尽地主之谊。”
卢冬生没说话而是举杯相敬。
中场,舞姬们翩翩登场,遮住二人的视线。
殿内很大,却只能从那扇门中窥见深蓝色的天光。席间也不像开场时气焰跋扈,哪怕是表面,也在舞姬与美酒的加持下,浮现出热闹祥和的景象,像是浮在水面的油脂,刮不走还腻得发慌。
此时一位康国的副使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踉踉跄跄举着酒杯站了起来,也不管扫不扫兴,结结巴巴地指着席间未说话的凌九,道:“陛下,此、此乃我、康国公主、德安公主,愿、愿与陛下结秦晋之好,永、永保盛世!”
凌九被这样推到了众人眼前,此刻她竟毫不慌张——可能已经适应了宫宴的气氛,也可能也在隐隐的不安的期待中流露出一丝喜悦。
期待她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公主,可以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事情。
期待她的未来夫君,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即使他不会给她深情,她也好奇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赵简转过头看向凌九。
众人屏息——
梁帝不是一个好色之人,而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薄情。狠戾。
在场的官员大多数都经历过十二年前的那场宫变,听到副使的话,皆闻之色变。
“封德安公主为云妃,赐兰秀宫。”赵简说完转头看她,他坚毅的脸庞像湖中的涟漪一样漾开,唇角弯了弯,露出轻浅的笑容。
刹那间,凌九只觉得身边的烛火烧得太过明亮,让她觉得有些热,让她将这个笑容记在了心里。
“谢陛下圣恩。”副使高声谢恩,唤回她几分清明。
凌九行礼,再抬头看,赵简已经回头,收敛了笑容。
这场册封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宴后,也不管什么礼节,凌九便留在了宫中。
李凌拦住她的去路的时候,她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慈祥的公公,心里划过一丝痛。
她连忙看向殿外,护送她一路平安的卢冬生与那位清冷的大将军出了殿外,她只看到了他的侧脸。
离开村子之前阿婆与她说了好些话,她也没觉得烦。
可当她来不及与卢冬生告别之时,竟觉得有些遗憾。
卢冬生这一走,才是她与故土的最后一别。
—
沈承喻揉着发涨的太阳穴,在宫人的指引下出了宫。
宫外停着一些久候的马车,沈承喻又花了些时辰与众人告别,才坐上归家的马车。
马车很平稳,沈荣青特意放慢了速度,好让他休息片刻。
沈承喻掀开帘子,街上行人渐少,远方的青山淹没在黑夜之中。
“将军,再坚持一下。”沈荣青见他掀起帘子以为他身体不适,遂拉紧缰绳。
沈承喻刚要开口解释,车身猛然一晃,身体猛地向前倾,他连忙扶住侧窗,耳边传来沈荣青一声惊呼。
“怎么了?”马车很快停了下来,没等沈荣青回答,沈承喻赶忙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将军这......你们怎么样?”沈荣青也赶紧牵住马,拉着缰绳上前查看。
沈承喻眼看着一个姑娘抱着一个孩子倒在地上,那姑娘听到声音向他看来。
“沈将军?”贺宁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贺楼主。”沈承喻也有些吃惊,他伸出手,贺宁知道他的意思,连忙拽起小男孩。
他将小男孩拉走推给沈荣青,沈荣青将小男孩带到一旁,询问伤势。
贺宁自己挣扎着起身,看到沈承喻的探究的目光,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裙,解释道:“这小孩偷跑出来玩,没注意您的马车。”
“你怎么知道他是偷跑出来的?”沈承喻这么一问,倒让她有些意外。
这人怎么只注意上半句?
贺宁看向小男孩:“他衣服干净整齐,而且这么长时间都没见到他的父母来,不是偷跑那是什么?”
“那你为何在此?”沈承喻的语气不算咄咄逼人,但眼神凌厉,气势逼人。
贺宁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认真地看着他:“沈将军,我不是你的敌人。”
“抱歉。”他连道歉都干巴巴的没有情绪。
这时沈荣青牵着小男孩走来:“孩子没什么大碍,将军,我要不要先送回去?”
“嗯。”沈承喻点点头,目送着两人离去。
他转过头,看到贺宁向他告别:“那草民先行离开。”
沈承喻没有告别也没有挽留。
贺宁离开没一会儿,沈荣青从一条小巷里走出来。
沈承喻问:“送到了?”
“送到了,没有危险。”
沈承喻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地继续前行,沈荣青思索了一下,还是微微扭头,问道:“要不要派人去查一查,她应该......”
她是故意的。
沈承喻默默将沈荣青没有说出来的话补上。
“不用,”沈承喻干脆道,又补充了一句,“静观其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