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贺宁亲眼瞧着沈承喻的马车消失在视野之内,转头却发现刚才那个小男孩学她趴在墙角偷看。

    “做的不错。”贺宁捏捏他粉嘟嘟的脸,宠溺道。

    小男孩一改刚才狼狈,俨然一副好人家的粉团子,咧嘴笑道:“宁姐姐,此事既已办妥,那我便先走啦。”

    小男孩人小鬼大,说完便向深身后的暗巷跑去。

    没跑两步,小小的身形变化为一团散落的金光。

    裴绍清当值她便自己跑来看,她看到领事堂画像中的几个人都来到了梁都,那位身份显贵的公主倒是没见到真容。

    当她看到马背上的沈承喻,说书人嘴里的“风姿绰约”才具象起来。

    文时霞姿月韵,武时马踏凌云。

    她想起三年前,辞行之前,兄长特意叮嘱他——

    “在京城,遇到任何人你都不必束手束脚,但除了圣上,还有一人你需留心。不过等你当了京城,短时间内你也接触不到。若是今后遇到了,切忌小心谨慎。”

    贺宁不以为然,一个战功赫赫的少将军,素日里她如何接触得到。

    但此时她回想起兄长的话,倒是觉得当年的她还是稚嫩了些。

    她在金銮殿上大展拳脚,就不得不让人与她交谈,就像那日沈承喻主动与她打了个照面。

    这位沈将军的眼里似乎有一团薄雾,教人看不清摸不透。

    不过,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喝到微醺时竟有些柔和。

    贺宁想得入神,此时耳边传来一句低语,令她的脚步放缓了些。

    “有人跟着你。”季川脚底悬空,伏在她耳边提醒她。

    贺宁自然而然地抬起一只手往袖里钻,季川又在耳边说道:“是个凡人。”

    袖中的手一顿,她转头,季川的脸近在咫尺。她使了个眼神,教他不要出手。

    贺宁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脑海中飞速地想着几个问题。

    第一,此处距城南小院不足一公里,身后之人应该只在小院四周监视;

    第二,脚步声很轻且平稳,应该是刻意为之,是习武之人;

    第三,她尚不能确定此人身份,是浴血佛之事得罪了什么人?还是仕女图之事牵扯出了什么事?还是只是她在领事堂遭人眼红?

    百转思绪之中,她看到了趴在邻居院里的大黄狗。

    贺宁像往常一样推门入院,点燃了火折子,又罕见地,将院落的每一个角落燃亮。

    炎热的夏天里,火舌吞吐着暑气将四周围起,无风黏腻的夏夜被这团火劈开一道口子。

    贺宁站在小院中央,衣摆无风自起,她先发制人:“跟了那么久可乏了?”

    无人应声。

    她进屋提了一个茶壶出来,倒了一盏茶,看向无人的竹丛:“暑气逼人,要不出来喝口茶?”

    这次她不等有没有人出声,挥手一掷,茶杯在飞速中崩碎,穿过竹丛向竹丛后刺去。

    竹丛沙沙作响,片刻后,又恢复了寂静。

    这时从竹丛后走出一个男人,他手执茶杯碎片,轻抿薄唇。

    “哑巴?”季川站在旁边,挑眉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眼前的男人自然听不到季川的话,但他看到贺宁打量着他,终将开口道:“在下风璇山庄长佩。”

    贺宁听后将茶壶放在院子的木凳上:“有何贵干?”

    这话倒教他沉默了,他奉命暗中跟踪贺宁,这该如何开口?

    “我这人先礼后兵,你要是迟迟不说,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你以为我任你跟了那么久是为何?”贺宁脸不红心不跳地给他个下马威。

    贺宁手中的铁链已分成了两截,左右各持一节。她嘴角笑着,目光却如捕猎的蛇。

    长佩双手握拳,与之对视,势均力敌:“贺楼主多心了,在下并无害人之心,此时现身,只是代庄主向您问一句:‘您可知当年淮水之战?’”

    淮水之战。

    这四个字在盛夏的夜晚像胶一样粘住了本就浓稠的暑气,是最讳莫如深的、可以打开人心中恐惧和忌惮的咒语。

    季川眸若寒冰,小院的温度瞬时降了下来。

    那是顺和十五年,十六年前,当时盛极一时的方家幼子方梓宥入川渡河的第一战。

    贺宁的双眸中似燃起了熊熊烈火。

    “略有耳闻。”贺宁不着痕迹地握紧了铁链,扯出一抹微笑,“当时我还小。”

    “也是,小小顽童哪里懂得方少将军以少敌多的英姿。”长佩的语气中适才流露出一点感情。

    “我不是来听你讲这些不见天日的历史的。”贺宁冷声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庄主交代过,若是被你发现,只需这一句,你便能理解其中要害。我虽不懂,但我跟踪的任务也算结束了。”

    “那下一个任务呢?”

    “诚邀贺楼主到风璇山庄一聚,您将献策之功给了少庄主,庄主为表感谢将设宴款待。”

    贺宁反而有些犹豫。

    长佩预料到她的反应,补充道:“私宴,而且这院里应当是被贺楼主设下了什么机关,应该没有他人能听到我们的话。”

    “时间呢?”既然风璇山庄这般敞亮,那她也没必要故作姿态。

    “廿七申时三刻。”

    “好。”贺宁应下,收了铁链,举手作揖。

    长佩行事利落,扬长而去。

    贺宁见他离开,转身去拿茶壶。茶杯已碎,她干脆仰头对着壶嘴喝。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在附近的?”季川坐在木凳的一边,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她。

    “不知道啊,不是你和我说的?”贺宁眉眼弯弯,理直气壮。

    “那你还设了隔音阵?”季川扬头,漆黑的夜空中像是波浪一般滚动,一道似墙非墙的泛着白光的阵出现在二人眼中。

    或者说这个隔音阵只有他二人才能看到。

    贺宁从腰间拿出一个小金珠,对着上空的阵眼挥去。金珠击碎了显现的阵符,隔音阵如玻璃般闪烁着银光落下。

    “凡人才防不胜防。”贺宁叹了口气,刚才她得到了季川的提醒后,还是默默地为小院下了一道符。

    不管来者何人,这局面也不一定是瓮中捉鳖。

    长佩的武功与她不相上下,真打起来她不一定落个好处,那不如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但他刚才提到了方梓宥,那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已故的少年将军。

    方家从他的父辈起便驻守岭甘之地,长佩说的淮水之战,让他一战成名。

    那时正是方梓宥入川渡河的第一战,淮河水拍打着顽石,也将稍有不慎的将士卷入河腹。

    他望着一望无际的淮河水正恣意汹涌着,无情地欢呼着战争与杀戮。河对岸看不到却同样虎视眈眈的敌方也望着滔滔流水后的江南迤逦。

    方梓宥率五千精兵驻扎淮河边,借急湍声势助长我方士气。待到水静平流之时,一艘艘空无一人的大船幽幽向岸边驶来。敌方的士兵借助望远镜看到后连忙派人禀报,甲板上甚至躺着湿漉漉的尸体,在炙热的阳光下散发着臭味。等到敌方聚集在岸边时,弓箭手就位,刀剑客就位,整个骑兵也在层层保护下立于旗帜丛林中。

    但可惜的是,仅仅四年,方家的十万战士魂入岭甘,这其中便有她的父兄。

    长佩将马儿拴在距小院较远的客栈的马厩里,他已经完成了此行的任务,牵着马向城门口走去。

    史官们是如何描述那场胜仗的呢?他回忆着。

    船肚露出两厘米直径的铁管,一团团白烟混合着流水争先击打而成的水雾迷了将士们的眼。船舱的暗门赫然大开,里面涌出起伏的嘶吼声和层层脚步声。

    弓箭手迅速反应过来,在白烟尚未扩散之际拉满弓弦。方梓宥带着早已防护好的精兵们见人便杀,听到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便躲在敌军身后,使其形成坚实的肉盾。

    涛声愈响,一个个被利矛刺破五脏的人像码头劳工手里的沙袋,被扔进了淮河里。不知是哪方挑的头,像下饺子般,人命如草芥。

    十五岁的方梓宥有着高于成人的狠厉和骄傲。淮河一直以来便两军必争之地,淮河以南不过三百里便是慈溪镇,慈溪镇往东千里即可到达梁国第二大城镇——义安。当时在位的顺和帝将此战副帅的位置交给了已侍奉三朝的方家的幼子方梓宥,而方梓宥顶着满朝文武的质疑声,踏马而行。

    在长佩心里,或者说在天下人的心里,方梓宥如同神明一般。即使世间污浊,供奉神的人最后将神拉下了神坛,那些野史秘闻里,那些蝇蝇小巷里,方梓宥的传奇便是“炎火成燎原之势,涓流兆江河之形”。

    当方梓宥身死的消息传遍各地,烈马齐声嘶鸣,飞鸟低旋凄唳,人言只道:“天妒英才。”

    长佩思及此,回神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城。风璇山庄的令牌让他畅行,这也是众多捉鬼人更愿意投靠于各大山庄之下的原因之一。

    他策马扬鞭,胯下马儿正铆足了劲飞奔而去。

    很快面前已是宽阔的郊野,前方那座大开的山门便是风璇山庄所在。

    长佩的身影逐渐隐于黑夜和山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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