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七,申时一刻,风竹峰下。
守林人坐在隐于层峦叠翠中的石亭中,落下第一子。
他抬头,望向山脚下那岩彩缤纷的无名坊下,一袭白衣的受邀之人似乎也望着他。
棋局中,他为先手,晶莹玉润的白子首当其冲,无形的波澜冲荡着经纬线。风摇叶响,山脚下,贺宁猛然抬头感受到了一股深厚的内力随风扑来。
贺宁侧身,左手甩出铁链,两力相撞,打碎了一旁的树叶。
“这便是风璇山庄的待客之道?”冷嘲声没有得到回应,林动风闹,逐渐归于幽静。
贺宁准时来赴约,却不料踏入山门的那一刻,便入了提前布好的局。
这是风璇山庄特意设下的阵,凡不请自来者,若有恶意,在此阵中皆吃不了兜着走。
贺宁明明是受邀而来,风璇山庄却不撤阵,摆明了是为难她。
贺宁确保再无异动后,沿着旁边木质的山道向上而行。
守林人伸手拿起对面的黑子,面露惊喜之色。
庄主吩咐过他,这人是山庄贵客,切不可肆意妄为。
于是他落下第二子,与此同时季川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提醒她:“小心,我感觉到有什么阵已经布下了。”
话音刚落,山中大雾四起,周遭的景色在一瞬间变得叠翠柳金。
贺宁率先捂住口鼻,屏气凝神。发现雾障中并无毒气,于是向着山间大喊:“弈虽小术,但若落子无争,我便强行破了你这装神弄鬼的障眼法!”说着,贺宁的右手间燃起了一团火,火焰周围旋转着层层金箍,欲扬破阵。
“贵客莫急,”不知从哪座山上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听音推测此人在五十岁上下,“强争者满盘皆输,善弈而少争者方定乾坤。你当真要争?”
“送上门的赌局,不争等死吗?”贺宁又一次嘲讽道,而这一次,那守林人却笑:“既如此,那便赌一个字:真。”
尾音在山间回响,她只默默收起手中的铁链。谈话间,山雾流动,万象隐形。
—
主峰的一处静室里,冯氏父子对坐棋盘,棋局与山下无异。
冯明彰执白子,操控山中机关暗器;冯宴哲执黑子,对应贺宁的一举一动。
这副棋表面古朴,但唯有落子时会散发黑白两气,落子如下令,棋格囊丘壑,牵动着山中的所有机关。
“父亲,为何要大费周章,竟用生死棋来对付她。”
“幼鸟长成,你认为,它会去哪里?”
“自然是广阔天地,任性飞翔。”
“鹰击长空,虎啸山林,确实如此。可这只幼鸟,曾巢倾卵覆,九死一生,又该当如何?”
这次冯宴哲沉默了,他意识到父亲言外之意,垂眸看向棋盘时,黑白两子已过两招。
—
“怎地还有一人?”
山雾不盛不散,虚虚实实地飘荡着。她听到守林人疑惑地喃喃自语,接着她听到季川没说完的气急败坏的大喊声。
“二人对弈,不得有旁人参与。我只是将他暂时隔开,并未伤害他。”
贺宁盯着天空,听到这番话,稍加放心了。
她摸着石壁而行,绕山转弯,看到路的尽头有一座飞流瀑布。
她负手站在瀑布边的岩石之上,听到雷声般的水流声敲打着心跳。四周无路,飞白的流水坠入她脚下的小河,溅起的水星落在她的脸上。
竟是滚烫的。
但她站瀑布旁感受不到一丝热意。于是她甩出铁链往河面击打,击起的水花向她所在之处飞扬而来。伸手试探,水有余温,温度却更舒适一些。
若是路在瀑布后,那越往里走,水温就会越高。
幻象奇景,皆有可能。贺宁起跳,握链的手狠狠地将所立之石劈开。随后她扬起铁链向水幕劈去。
劈开了!
贺宁正要往里钻,想以最快的速度来减少水温的伤害,却不料被劈开的水痕在她眼前愈合。她没有进去,重力却让她急速下坠。
眼瞧着要掉进水里,她将铁链向岸边挥去,铁链的另一头钉在岩壁上,这样便可荡回地面。
如此试了两次,无果。
而最后一次,她尝试着附上符纸又向瀑布劈去,耀眼的金光刺痛了双眼。
这不是符纸的光!
反应过来的那一瞬,瀑布里传来轰声,地动山摇,水花四溅。身前的水幕竟如布一般凸了出来——
一个佛头赫然出现,额心处迸发出一道红光向她击来。佛头开始振动,波频引起阵阵头痛。贺宁经受不住这样的刺激,径直跌落。
恍惚间她觉得这个佛头有些眼熟。
是那尊笑口坐莲弥勒佛。
水中的佛像好像看破了她的伪装,撕扯着她的灵魂。
□□的疼痛让她回想起章州城破,她躲在荒芜的枯井中,随着难民涂花了脸在街上乞讨。与别人抢食的时候,无数人像今天一样拉扯着她,一双双干瘪发黑的手从四周伸来。
她在水中挣扎着努力睁开眼,像之前那样拼命地甩开这一股股撕扯的力量。
但力不从心,这与现实迥然不同,越挣扎越束缚。最后她只能她绝望地闭上眼,任流水咽过她的口鼻。
意识消散的之前的最后一刻,她的脑海里涌现了无数句骂人的话——
给我等着!
—
申时三刻。
冯明彰唤来下人,叮嘱膳房的人莫要耽误了时辰。
冯宴哲待下人走后,面上平静如水却说着质疑的话:“父亲连用膳的时间都算无遗策,会不会无情了些?”
“有时候被逼之人需要逼迫之人推着他们走,只不过他们都希望点到为止罢了。
“很多人在这条路上忘记自己的目的,自比成神明,自诩救人于水火。当需要逼迫的人受到了新的压迫,便会揭竿而起,往日的恩人变成了罪人。
“从今晚开始,你便要做这无情之人、逼迫之人。这,便是你走上这条漆黑之路上的第一盏灯。”
“父亲,我应当祝贺您,那么多年了,终于得偿所愿。”
冯明彰反倒是勾起一抹苦笑,持棋凝视,又落一子。
—
贺宁被扑面而来风沙吹醒,起身发现,自己竟置身沙漠,一望无际的沙海阴阳分明。
还未弄清楚状况,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巨响,循声望去,沙砾被砸出来一个深坑,脚下传来一阵摇晃。
远处一方四角亭已经塌陷,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踪。而在不经意间,天边孤月闪现一道黑影,又没入黑暗。
贺宁靠近残亭,从断壁残垣中可以看出,这场事故发生得极其突然。低垂破烂的桌布上浸着酒渍与鲜血,一双双断手断脚露在外面,很快便会引来沙漠里的秃鹰。
“碰——”
巨大的阴影将她包住,她下意识甩出铁链,定睛一看竟然一条裹满黄沙的龙!
这条龙抖动着身躯,黄沙俱下,露出森森白骨。
隐约间她好像看到龙身处挂着许多破衣衫,没等她仔细分辨,龙已经扭动着身体向她扑来。
近在咫尺的龙身像一堵墙一样赫然填满她的视线,她头皮发麻,扬起了铁链——
白骨间的人骨如蛆附骨,露出头颅或四肢。
它甩着尾巴,尾巴上长着一颗完好无损的头骨。眼中冒着幽幽绿光,嘴角上扬到不可思议的角度。
迎面而来的龙头却没有这样的特征。
“擦——”白骨完好无损。
她没有立刻收回铁链,而是甩向了附着于龙身的人骨。
“碰——”人骨掉落。
而这时,一旁的手蓦地抓住铁链,将她带到空中。
贺宁没有坐以待毙,而是轻声念决,用符咒的力量攻击。
龙身收到攻击后扭动得更加剧烈,但那只骨手却纹丝不动。铁链带着她在空中飞了一圈,看瞧着要撞向沙面粉身碎骨。一束白光在她眼前亮起,她感受到被一股柔软的力量包围。
直到她实实在在地站在沙丘上,她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片战场。
一道人影接替她与骨龙争斗。贺宁想跳下去帮忙,却被一面无形的墙困住。
那是谁?
贺宁被巨大的疑问包围,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真相,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破了这道围墙。
当她正在想办法突破围困时,远方的骨龙轰然倒塌,黄沙肆虐。
回声持续飘荡,终当万籁俱寂时,寒风入骨,她才讶然于幻境既保护了她又给她带来了麻烦。
于是她从衣袖里拿出一沓符纸向远处扔去,闭上双眼,手结阵法。
符纸在半空中闪烁金光,旋转着散发能量。直到越来越快,在虚实之间,她进入了一片混沌虚境。
—
冯明彰一挥手,棋盘上的棋子便消失不见。
“父亲,您?”冯宴哲望向自己的父亲正要夺门而出,摇摇头叹了口气。
“便当是给你个机会,与这位贺楼主比试比试。”冯明彰脚步一顿,微笑道。
没等冯宴哲接话,长佩行至门口,抱拳道:“庄主,少庄主,晚膳快备好了,何时开宴?”
“再等一会儿吧。”冯宴哲话还没说完,便感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他挥动拂尘,转身与之对峙。
“嗡——”
“哗啦——”
只见门外赫然出现一个像门的一样的洞,洞里散发着蓝光,光芒之中,未见其人,只见铁链如蛇,铺天盖地,像一张巨网一样将他围住。
拂尘宛如清风拂山岗,冯宴哲只是轻轻一挥,挥出的罡风将网击散。
铁链如束风袋一般向他身后倒退,冯宴哲转身,链身瞬时抵住他的喉头。
链子的另一端,贺宁眸若寒冰,定定地看着他:“少庄主,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