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殿内又重回鸦雀无声,赵简听着雨落屋檐的敲击声,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中。

    眼前的景色总是飘着擦不尽的水雾,或许是过于真实,他听到了淮水拍岸的水声,河水像是从天而来,卷起一道道浪花便要将他吞噬入腹。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从愣怔中唤醒:

    “别看了,快走!”

    水雾好像被什么人擦干了一些,面前人的五官被清晰放大。

    再次重逢,他以为他会恐惧、会后怕、会厌恶、会杀心再起,可不知为何面对这样一张温和的脸和一双意气风发的眼,他竟觉得熟悉和怀念。

    他被面前人拉走,脚下被河水浸湿,若不是面前人,恐怕他已被卷入河腹。

    对了,他怎么忘了,自己总是被他照顾,那个心思细腻的少年总是那样的信任他。

    他喜欢被人信任的感觉,所以两人总是形影不离。

    “方少将军,大概还有两个时辰,水势就能平稳了。”一个同样带着稚气的少年匆忙走来。

    “知道了,小虫子。”小虫子比少将军只小一岁,少将军却总是像个老练的哥哥一般照顾着他。

    他有时候会看不起小虫子。小虫子是难民堆里执意参军的小孩,他的父母在方家军抵达淮河之前便在举家迁徙的途中病死了。他与少将军发现小虫子的时候,他便浑身发烫,双脚肿得像萝卜。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只说自己叫“小虫子”。军医来看时只摇摇头说:高烧退了,可脑子却烧糊涂了。

    少将军本意是要送他去下一个城寻个人家收养了他,可他脑子也不算特别糊涂,知道少将军要将他送走,就梗着脖子从战死的同袍身上扒下来军袍,拎起带血的矛刺向了自己身后偷袭的敌军。

    “平之,是小虫子救了你。”方梓宥唤着他父皇给他取的字,语重心长道。

    赵简从回忆中惊醒。没有人唤过他的字,除了方梓宥。

    后来没有人再敢唤他的字。自从他坐上龙椅,史书要从他这一刻开始改写,他便执意改了自己的字。

    执拗至此。

    《说文解字》记:“呈,平也。”先皇为他取名“简”,取字“平之”,乳名“呈儿”,无非是希望他能安分守己。

    人遂天愿,却从不随人意。

    —

    次日卯时,丰安寺,山门前,香客络绎不绝。入左门,香烟袅袅。这些香客悄悄地来,从包袱里拿出折叠整齐的钱财,仔细摆好,点上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

    “施主,可以来这边领香。”一个年长的僧人眉眼慈善地看着他。

    鬼使神差地,他朝着僧人指的方向走去,双手接香,对着佛像虔诚地礼拜。

    沈承喻特意穿了一身素袍,用一个白玉发冠将头发高高束起。常年征战的青年将军身姿挺拔,可他弯腰倾身站在比他更高大的佛像前,他竟不知道要祈求些什么。抬眼之后,他望向前方,佛面柔和,佛眼寂然,佛包容一切,平静地望向每一个在他身前祈求祷告的人。

    一切都被允许。

    “沈公子。”他的思绪被一道清丽的女声唤回,转身看到贺宁也衣着素朴,站在朝阳处浅笑着。

    贺宁也特意换了一身玉色的衣裙,腰间系着一抹浅青色的腰饰,头上绾了一个简单的髻,用一只黑木叶尾簪固定,青丝及腰,顾盼生姿。

    沈承喻愣怔片刻,若无其事地唤她:“贺姑娘。”

    贺宁上前也拜了拜,沈承喻静静地等她起身,才侧身向身边的僧人问道:“师父,我想与您打听一个人。”

    “施主请讲。”

    “故人亡妻,洛阳李氏。”

    僧人的脸上露出片刻惊诧,随后又如一抹飘走的薄云,露出平静又严肃的神情:“请随我来吧。”

    僧人轻车熟路地带他们穿梭在寺中。曲径通幽,三人行至更深处,梵音从不远处传来,在这片寂静的土地上振聋发聩。

    他们二人就站在院边等待。在一片浪涛般的诵经声中,一些深藏在记忆的片段也如潮水般涌入眼前。

    他看到春日的长廊尽头,一个踏着细碎金光的少年大步而来。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孩童,他记得当年淮水之战方家军凯旋,父亲口中的他的榜样正在春日的和煦中向他走来。他坐在廊椅上休息,手中握着比他高的长枪,愣怔着看着少年停在他面前,对着他的父亲说:“沈伯伯教子有方。”

    就这一面,也仅此一面,少年的面庞和挺拔的背影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当时的他,来不及与少年攀谈几句,甚至忘记了教习先生口中的礼仪,只是本能地咧着嘴傻笑。父亲见他的模样也笑出声来并未责备,二人消失在长廊的拐角。

    沈承喻回过神来,看到站在一旁若无其事的贺宁。

    贺宁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只是远方而已,她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纯粹地、直白地看着远方。

    她确实不容易陷入回忆,也从不会让自己遗忘回忆——那些往事,只是像远方的树木,像天上的太阳一样,客观地存在。

    期间,她转过头,看到沈承喻深陷其中,隐隐有些惊讶——这样一位行事果断的人,也会被俗世所扰吗?

    这时,一位身披袈裟的住持默默地站在沈承喻地身侧,包容着他们的情绪。

    贺宁最先发现他,她对沈承喻使了个眼色,沈承喻回头,看到这位住持露出温和的笑:

    “刚才见二位陷入沉思,不便打扰,望二位见谅。”

    “悟真大师。”贺宁喊出他的法号,认真地向他行礼。

    “贺楼主,这位是?”悟真看向他。

    “在下沈承喻,见过悟真大师。”沈承喻跟着照葫芦画瓢。

    “原来是沈将军,二位随我入室吧。”这些僧人对尘世的身份也无兴趣,悟真甚是,听罢只微微一笑,邀请他们入室。

    三人围坐,悟真着手备茶。

    “贺楼主许久未喝贫僧的茶了吧。”住持有条不紊地焙水,取姜、枣、桔皮、薄荷等,等待水沸。(1)

    “确实如此,终日被凡事萦绕,忙得不可开交又不得其法。”贺宁语气随和,自嘲道。

    “各有其法,倒也不必忧心。”悟真宛如一位亲和的老师,谆谆善诱。

    “二位前来怕是因为同一件事吧。”悟真这次看向了沈承喻。

    “来此是想为一位故人祈福。”

    悟真起身从一个木龛中拿出一个方正的木盒,放到他面前,示意他自己打开。

    木盒里一块写着“先室”二字的牌位重见天日。

    水沸。

    住持为两人斟茶,茶香配着生姜的辛辣和扑鼻而来的薄荷清冽,与红枣的甘甜相抵,竟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味道。

    “人之生死,一念之间,孰对孰错,任后人评判。”住持将木牌放在供奉的木台上,换上新点燃的香。二人净手举香,跪在蒲团上为素未谋面的亡人祭拜。

    “贫僧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他眼中含泪望着灵牌,手中转动佛珠。门外传来僧人扫地和互相交谈问候的声音,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贺宁敛眸,只手结印。

    晨光愈盛,符光与之相融,片刻后,她面前形成了一道几近透明的符文,符文缓缓靠近牌位,像雪粒一般四散消失。

    “你看到了吗?这样便算结束了。”贺宁望向他,阳光布满周身,他也随之发光。

    沈承喻望着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尘烟,“嗯”了一声。

    一边久不言语的悟真见二人事成,与二位道别:“寺里的素斋味道可口,若是二位不介意,可用过再走。”

    室外,山雾散去,香火旺盛。

    此时阳光已盛,但树影婆娑遮住了大片光芒与热浪。山中无风,却令人生冷。

    十二年前春日的铡刀阴测测地滴着殷红,人人嘲笑愚昧的文臣披头散发着直勾勾地看着热血渗透进灰土中。

    成王败寇,仅仅四字,说不清却道尽了背后血淋淋、冷凄凄的真相与谎言。

    二人坐在众僧搭起来的草庐里吃素面,此时人很多,人声低沉却嘈杂。

    “今日我便再去一趟鬼市,若是有办法,定要你恢复如初。”贺宁郑重地向他保证。

    “有劳。”沈承喻音色淡然,好像置身事外。

    贺宁见他兴致不高,便不再与他说话。

    她向僧人要了一碟酢,浇在素面里。

    而后,二人一同下山。

    “公子。”沈荣青牵着马上前相迎。

    贺宁拱手相送,也转身离开。

    沈承喻接过缰绳站在亮处,看着贺宁行至树影下,树影婆娑,她的身影像是被拼成的无数碎片。

    沈承喻没有上马,而是牵着缰绳向反方向离开。

    他的身姿宛如庙前的那颗青松,风声再盛,松枝愈劲。

    而她,将是那压/弯青松的冰雪。

    观音寺外的风铃轻轻摇晃,好像在回应着每一位进寺祈福之人。无论是何心愿,都回响着不尽相同的答案。

    那位德高望重的住持悟真高僧,正步入一场盛大的法会。坐定之前,他停驻片刻,闭目聆听——

    风声铃声,入耳入目,皆随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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