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巷。太师府。
庄严肃穆的飞檐上坐落着一排叽叽喳喳的麻雀,宽阔的街道上没有一人值守,阳光赤裸裸地洒在每一块黑瓦白墙上。
裴绍清也毫不避讳地站在阳光底下,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两侧的石狮似乎带着嘲笑与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来这之前,他在大理寺熬了个通宵处理公务。东方既白之时,他伏在案边小憩,顶着惺忪的睡眼起身更衣。
一抔凉水扑在脸上,瞬间打开了情绪的开关。
不被重视、当作玩物养大的虎崽,第一次挥出虎爪尝到荤腥之时,才会给所有豢养它的人一击血淋淋的教训。
赵简曾是那只初露头角的幼虎。
裴绍清从大理寺出来,一路往玲珑巷的方向走去。他走过农户的柴门,走过沿河的摊贩,走过雕刻祥云的坊牌。这位的年轻的大理寺少卿面容平和,步伐徐稳,擦肩而过的行人难免停驻侧视。
然而,行途遥远,适应了路人的注目,来到这寂寂无人的府前竟无所适从。
三代辉煌的太师府,竟无户限为穿之景,他为心中升起的自傲无地自容。
而心中的焦虑也随之冲淡了些。
于是他抬手行礼,声音惊飞了屋檐的麻雀:“在下京川裴氏裴澈,拜谒太师。”
声落门开,一个圆润可亲的仆从状的男子面露微笑:“少卿大人,太师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裴绍清微微讶异,再拜入府。
敦实的大门后古朴雅静。裴绍清却觉得呼吸加重,他张开袖下的手掌,让温热的夏风吹干掌心细密的汗珠。光影交叠,他倏地感受到一股微微发霉的凉气扑面而来,前方黑黝黝的厅堂下,张太师拄着黑檀木的杖,一身白衣端坐在“德培俊昆”木匾下,不见喜怒。
张得水出世已久,许多小辈只闻起名不见其人。裴绍清入职大理寺之时还是三年前,那时他还是一名主簿,他的父亲特意嘱咐大理寺卿不许特事特办。
刚刚入世的他执拗清高,是一个不愿做檐下燕、怀天下大义的少年。
张得水看着眼前已褪去稚气的少卿,用波澜不惊的语气缓缓道:“裴家小子,你我已多年未见了。”
裴绍清即刻行礼:“晚辈有愧,这几年来俗事缠身,分身乏术,望老师见谅。”
语毕,太师凌厉的目光落在他头上。身后一束炽热的晨光洒在他躬身的背部,余光看到那束光直直撒向太师的脚下。
“起来吧,”张得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带着对自己的悲悯望向门外的明亮和遮住阳光的青年,“老朽早就不掺合江湖事,只能尽绵薄之力。”
“下官明白。”裴绍清起身,微微躬身站在一侧。
“敬尘。”太师唤道,只见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握着一个卷轴走进来。
“太公。”青年将卷轴递给裴绍清。
“这是吾孙鸿岳。”张得水为两人引荐。
“在下张鸿岳,大人唤我‘敬尘’即可。”张鸿岳文质彬彬,一副书生模样。
“大理寺少卿裴澈见过敬尘兄。”张鸿岳越谦虚,裴绍清便越恭敬。
张鸿岳如今在太学为助教,梁国对读书人的尊敬沿袭至今,哪怕是拼战功夺天下的赵简都尊敬有加。
裴绍清接过卷轴后,张得水开口道:“敬尘,去门外候着。”
等张鸿岳离开,张得水复开口道:“陛下还有何旨意?”
“太师似是误会了。”裴绍清听后心中一颤,努力压制住发抖的声音,“今天站在您面前的,是京川裴氏的裴,不是大理寺的裴,我只是奉命取画罢了。”
“对我来说已无区别。”张得水拿起身边的茶水,声音嘶哑。
裴绍清将卷轴放入宽大的袖子中,久立不语。
他知道此时最好什么也别说,因为说什么都是错。
张太师是宫变之后,能全身而退的少数人,其他人要么没有他身居高位,要么早已撒手人寰。在这样的人面前,裴绍清除了恭敬还有一些惧怕。
张得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情绪,自顾自道:“老朽以为此事会随着我们这些老骨头长埋黄土......”
裴绍清谨慎道:“陛下恩怨分明,太师只需颐养天年就好了。”
张得水的喉咙里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朽提醒你一句,无心之举或许是祸乱之源,好意之举亦可曲解安贰心之名。你的官途还很长,此言切记。”
“谢太师教诲。”
对于张得水来说,官职、世家,那些光鲜亮丽的皮囊,不过是吸引蚊蝇的外衣。早些年,他穿着同样华贵的官服,站在殿外拾级而上,他的面前只有轻纱帷幔、金座华服。而他终于在斡旋争斗中全身而退,让刻在脸上的斑斑皱纹和苍髯鬓发肆意横生。脱下那层外衣无异于剥皮剔骨,然后早早地在这四方天地里等待闭目。
但对于裴绍清而言,功名利禄皆为所求,在欲望横流中沉沉浮浮,无论是他自己所愿还是被世俗裹挟,都是他的必经之路。
“裴公子,老朽有些乏了,恕不相送,让敬尘代劳吧。”张得水闭目,仿佛陷入无尽的悲悯之中。
裴绍清行礼后自行离开。
门外,张鸿岳见他出来,与他同行。
“说起来,我与裴大人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张鸿岳主动与他交谈。
“是三年前发生的那场作弊案。”裴绍清记得此事,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贺宁。
“那时裴大人初露头角,现在都已平步青云了。“张鸿岳此话毫无嘲讽之意,反而有一些物是人非的感叹。
“平步青云可算不上。”裴绍清连连摇摇头。
张鸿岳思绪片刻,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裴公子,今日之事烦请不要过于声张。”
“张公子。”裴绍清正色道,“此事远比太师想象得复杂许多,太师府还是不要参与太多得好。”
张鸿岳一愣,瞳孔猛然张大。
裴绍清继续说道:“不过张公子放心,况且太师是裴某最敬重的老师,裴某不会多言。”
随后裴绍清离开太师府,他看着府门关闭,“砰”的一声后陷入来时的寂静。
屋檐的上麻雀少了几只,门前的石狮子依然威风凛凛。
—
入夜,贺宁带着投石问路再次来到鬼市。
“贺楼主那么容易就找到我,是不是有负我‘神龙不见尾’的名号呢?”般若看到来人,打趣道。
贺宁勾唇道:“只要你解决了护身符的事,我自然不会再来找你。”
“贺楼主在与我说笑呢,护身符可是我好意让价买给你的。”
“那真是便宜没好货。”贺宁嘲讽道,“那沈将军为何能看到鬼?”
“一些副作用而已。”般若用毫不在意地语气说道。
“一些?”贺宁惊诧道。
“贺楼主应该知道我的规矩,这次不仅是回元丹那么简单了。”
贺宁早有心里准备,面上无恙:“要什么?”
般若似乎在嘲笑她表面的镇定,笑道:“先欠着吧,贺楼主,你还会再来找我的。”
一炷香后,贺宁百思不得其解地出了鬼市,拉住一个换班的守卫问道:“沈承喻沈大将军的府邸在哪儿?”
那守卫刚要呵斥她无礼,却被她冰冷的目光收回肚子里。
“应该是在......玄武大街。”
“多谢。”贺宁递给他一些碎银,便往玄武大街走去。
玄武大街在京城北面,那边的街铺有市无价,以四兽命名的街都住着非富即贵的人家。
贺宁没有直接走过去,她想了想,念咒唤人。
下一瞬,小男孩穿着一身锦服蹦蹦跳跳地被守卫拦下:“你是哪家的小公子?”
他指着大门,清脆的童声响起:“我找里面的沈叔叔。”
“你家大人呢?”守卫十分耐心地问,这片地方住的世家也不少,万一得罪了哪家的小世子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管我家大人何事?是我要找人!”小孩一生气就气鼓鼓,跺着脚冲他喊道。
守卫正要好脾气地劝他离开,这时他身后的大门开了。
“何人在门外喧哗?”沈荣青严肃地看着守卫。
“回副将,是这位小公子。”
沈荣青低头一看,是那夜摔倒在马车前的小男孩。
他往前走了几步,左右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小男孩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要找沈叔叔。”
“沈将军不在此处,你若有重要的事情,我代你传达。”
“他就在此处,我要亲自见他。”小男孩的眼神瞬时犀利起来,一道女声与童声叠在一起从他的嘴里发出来。
沈荣青一惊,他看向守卫,守卫没有任何反应。
“你等一下。”沈荣青在守卫震惊的眼神中走进门。
守卫转头看着这个小男孩,小男孩一副天真的模样冲他咧嘴一笑。
没一会儿,沈荣青将小男孩带了进去。
他带着小男孩去了书房,放眼望去是一排排错落有序的书柜,书柜前置放一扇矮屏,屏前摆放着一张矮桌和四五个蒲团。沈承喻一身简朴的灰袍,散着长发,竟有一种书生气。
沈荣青将人带到,关上门退到门外。
沈承喻盯着这个软乎乎的小男孩,说道:“贺楼主?”
小男孩坐在他的对面,从袖袍里拿出一个香包递过去,重叠的声音再次传来:“里面有一道符纸,放在水中一起煮,煮到水沸即可,然后喝下去。”
“好,多谢。”沈承喻想都没想直接收下。
“这次绝对没有任何副作用了,请将军放心。”
“嗯。”沈承喻看着这个小男孩,有一些不真实感。
“般若当天没把话说清楚,这种护身符比较特殊,它是用凰的羽毛,以乘黄(1)血为墨写的符箓。怎么说呢,有强身健体延寿连绵之效。当然,这是夸张之词。”
小男孩说着说着有些口渴,沈承喻倒了杯水递给他。
他继续说道:“你以凡人之躯受这破天福泽,一时难以适应。而般若为何不提前说明此事,那是她的手段,宰客她很擅长,是我的疏忽。”
“福祸并行,此符真的没有问题?”沈承喻谨慎道。
“你说的没错,所以这符是有使用时限和使用次数的,三个月内只能用一次。”
万物有利有弊,互相牵制。沈承喻不相信有什么没有代价的好事,听她那么一说,反而定下心来。
“但还有一些作用的,能带些运气,但能不能把握住,全凭将军您自己。”
沈承喻略加思考,道:“那般若为什么将此物给我?”
这句话她也问过般若,般若却神神秘秘不着调地回答她:“就是眼缘。”
贺宁不信,但般若不肯说她也问不出来什么。
小男孩咳嗽一声:“我不清楚,你是误闯进去的,按理说确实有些奇怪。”
沈承喻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贺楼主很会撇清自己。
“这个小男孩,也是你故意让我撞见的。
“现在你告诉我,你不清楚。”
此时贺宁站在街边,深吸一口气。
“那是我故意的,我只是想与你结交罢了。但你也知道,鬼市这事确实是你误入的。般若鬼商名声在外,你大可以去找别的捉鬼人问,我与她连朋友都算不上。”小男孩皱起眉,解释道。
沈承喻沉默不语,贺宁不确定他是否相信了她的说辞。
“东西我已经送到了,草民就告辞了。”小男孩起身欲走。
“贺楼主。”沈承喻叫住他,却迟迟不说话。
“怎么了?”小男孩微微侧身看他。
“我欠你个人情。”沈承喻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将这些话说出来:“所以我好意提醒一句,行事不要太高调,否则你是跑不掉的。”
小男孩没有说话,周身泛起了一道金光,他像碎片一样,消失在门内。
小男孩轻哼一声,周身泛起了一道金光,他像碎片一样,消失在门内。
空荡的房间内,只有一道女声回荡:“沈将军,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