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裴绍清的话像是一颗沉入湖底的石子,溅起的巨大水花瞬间被吸进深邃的湖底,湖面却平静如初。

    贺宁瞬间想清楚了一切。

    裴绍清在场,是因为赵简早早地让他彻查自己,也预见了自己会今天提起此事。

    冯宴哲在场,是因为赵简要让风璇山庄看清自己的立场,切莫行差踏错,重蹈覆辙,像她如今的下场一样。

    沈承喻在场,无非是杀鸡儆猴,让沈家继续做好他赵简的刀。

    一石三鸟,算无遗策。

    “陛下,若此事是我自导自演,又怎会赤裸裸地将书信藏于家中?莫须有的、包藏祸心的书信便可断定我是主谋?大理寺断案,岂非儿戏!”贺宁抛下礼节,咄咄逼问。

    “贺楼主,大理寺如何办案不容你来置喙!若你能将背后策划者皆上报陛下,或许还机会留下全尸!”裴绍清厉声道,语气中似乎冒着阴森的寒气。

    贺宁不为所动,直勾勾地注视他的眼,朗声道:“那封书信我不认!大人说的策划者我亦不知情!”

    当日裴绍清入宫便是赵简授意,他说的那些话也是早早为她织好的牢笼。

    贺宁虽不知这裴绍清葫芦里的卖的什么药,但她仍记得此行的目的以及兄长的嘱托,再拜道:“草民求陛下查明真相,为先父先母、亦为草民自己洗刷冤屈!”

    赵简闻言,彻底被激怒,只见他疾速起身,迈步走向她,在众人惊惧的眼神中,一手拉住她的右臂,她的身子倏地靠近赵简,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觉得右肩一阵剧痛。

    赵简拉近她,又像扔垃圾一般甩开。贺宁只觉得一阵剧痛刚刺激到全身,赵简没有放过他,他蹲身,摁着她的右侧肩胛骨,狠狠一压,巨大的力量让她跪不住趴不下。

    贺宁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不让自己痛出声来,两人在幽蓝的夜色中无声对峙。

    “贺楼主,还是什么也不肯说吗?”

    “草民只求......为先父先母......洗刷冤屈。”贺宁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将这句话说完。

    贺宁只认自己的一片孝心,却不认自己就是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主谋。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如明镜,那场章阳之役在赵简心中的位置何其重要。如果说那是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那对于赵简来说那便是一根令他孤枕难安、屡遭梦魇的刺。

    也是因为章阳之役,赵简与方梓宥之间生出了嫌隙——那是当时知情人死都要埋在肚子的秘密。不久后,康国蠢蠢欲动,方梓宥趁此机会自请领命前往岭甘,既想要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又能为他解决后顾之忧。

    可谁知,两年后的那场大火,熊熊燃烧了多少人的灵魂。

    所以,若是一个普通人有冤屈,赵简或可能以示仁君之怀为其平冤。可偏偏是贺宁,偏偏她沾上了浴血佛案,偏偏赵简猜忌她,疑心她是那十万英魂的家眷。

    若不是那首递到御前的《忆江南》,今天这场鸿门宴也开不起来。

    赵简的力度迟迟不松,他眼睛不眨一下,嘴角勾起一抹骇人的微笑——

    要怪,就怪你自己在这紧要关头出尽风头吧。

    “陛下。”此时此刻,沈承喻蓦地开口,众人一惊,纷纷看向他。

    赵简闻若不闻,沈承喻继续道:“陛下若想落实,还差一些实证。您既已认定此人,也不差此时半刻。”

    此刻能说话的或许只有他一人罢了。

    风璇山庄不闻庙堂事,大理寺断案申冤不愿引火上身,而沈家作为一把有利的刀,自然要为主上考虑周到。

    末了,赵简终于松手,贺宁因突然卸力向侧后方倒去,左肩落地,疼感传到同样疼痛的右肩。她狼狈地侧躺于地,双眼乜斜,露出讥讽的笑意。

    赵简深呼吸,他眼珠布满血丝,待到呼吸稍微平息了些,默认了沈承喻的说词:“来人,将贺宁押下去,此案交由大理寺追查,七日内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

    早早在外听命的御前卫听到命令后涌入,其中两人粗鲁地将她从地上薅起来,没等她站稳就死死按住她受伤的肩膀。贺宁挣扎着,双眼猩红地盯着赵简。

    裴绍清目不斜视,立刻应声道:“臣遵旨。”

    贺宁立刻被人带走,席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赵简转身对着太后诚恳道:“儿臣不孝,拂了太后雅兴。”

    此时太后已不复温和,那双温柔的眼睛内像没有波澜的古潭,冷眼看着潭外的热闹。

    她敛眸,面无表情道:“吾累了,送吾回宫休息吧。”

    她带着自己的侍女翩然离席。

    冯宴哲默然已久,此刻开口道:“草民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赵简仰面闭上了双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再睁开眼时,依然冷静道:“今日朕招待不周,改日再弥补诸位。”

    席间人听懂了,皆行礼告辞。

    他们今日,也做了那将所见所闻烂在肚子里的人。

    沈承喻出了宫,一如往常地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走永安坊。”沈承喻这样吩咐道。

    沈荣青不解但照做。

    直到听到人声鼎沸,他才如断线的木偶般,倚靠在马车上,大口地喘着气。

    一向风雨不动的沈将军在此刻汗流不止,后怕连连。

    他终于将自己从巨大的情绪中拉回,心中反复着一个念头——

    贺宁是方家人。

    那位归来居的贺公子亦是。

    而他根本无法向赵简揭发归来居的一切。

    因为他沈家不止是皇帝的刀,也曾是方家的兵。

    他的父兄接替了方家守在那漫天黄土间,而他成为了牵制沈家的一粒棋子——

    一粒由沈家亲自奉上的棋子。

    于是在当下,他能做的也止步于此。

    这时候的沈承喻以为他已经完成了贺公子的委托。

    马车时停时行,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那位贺公子真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身陷囹圄,也要为十二年前讨回公道吗?

    若是公道需要用至亲之血浇筑,那这样的公道还值得去寻找吗?

    他这短暂的二十五年的生命里,从意气风发到权衡利弊,他已经出色地完成好不同身份所承担的不同责任。

    为臣,他继续做好他作为“刀”的职责,做好忠君爱国的肱股之臣,对此不闻不问,只等待父兄从岭甘回京,加封加赏,风光无限。

    为子,他冷眼旁观便不会引火烧身,沈家的荣耀依旧,父兄在岭甘便不会受到牵连,深居于林的母亲依然能安稳度日。

    为友呢?

    他与方梓宥年少相识,曾立誓做像他一样的大将军。儿时的那场相遇,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铸成了一条信仰:他与大将军离得那样近,是否意味着他也可以成为那样耀眼的人。

    他记得后来他们在后院舞剑切磋,方梓宥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们是朋友,今后等他成为了大将军,便一起开疆扩土,保护黎民。

    短短两年的相处后,方梓宥又要披巾挂帅,去做他声名赫赫、百姓爱戴的大将军。而沈承喻如往常一样,习武练功,读书习字。

    可谁曾料到,自此南柯一梦,再无相见。

    长大后,沈承喻无数次回想过,当年的为友的诺言可能只是客套而已,是尚且年幼的自己信以为真。但他也没有机会再向方梓宥证实,因为小方大人已经“死”于岭甘,尘归尘土归土,连“小方大人”的名讳都成了不可再提的往事。

    这便是世间的“公道”。

    方梓宥还提过他有一个妹妹,一个自小师承明阳山的妹妹。

    沈承喻蓦然醒悟,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小女孩,原来已经长大成人。

    —

    贺宁被秘密押入刑部大牢,期间她一言不发,直到狱卒将她推进牢房,她才不忍疼痛,哼出声来。

    “好生在这儿待着吧。”狱卒发狠地锁住门,撂下句话离开了。

    贺宁靠着墙壁坐下来,仰头轻笑。

    她想起席间众人的脸色,沉默着,却各怀心思。

    她看到了久久不能平静的震惊,看到了波澜不惊之中的疼痛,看到了不苟言笑中的深沉。

    我能做的已经都做到了。

    这张盛大的网已经铺满了整个京城。

    那个自以为是猎人的皇帝,已然成了瓮中之鳖。

    不过她也明白,赵简并非池中之物,若争个鱼死网破,谁是猎人谁是猎物皆无定数。

    赵简欲要捉住兄长,可她偏不会遂了他的意。

    贺宁念咒,小男孩凭空出现在牢房内。他的手刚要触碰她耷拉在身前的右臂,却被贺宁侧身躲过。

    “给我一块布,塞进我嘴里。”贺宁喉咙嘶哑,勉强出声。

    小男孩照做,此时豆大的汗珠浸透了她的衣衫,她忍着剧痛,自行将手臂接了回去。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用左手将嘴里的布扔了出去,歪着头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小男孩呆立不动,漠然地看向她。

    贺宁左臂一挥,小男孩瞬间消失不见。

    随后,她动了动右臂,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她就这样等着,等到七月十五日,鬼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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