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夜已有隐隐的凉意,边境昼夜更甚。
贺宁立于厅中,那位年长的男子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威势:“方公子,本官私下教你前来,你应该懂得里面的用意。”
贺宁露出一抹苦笑:“小人愚钝,大人不妨直说。”
男子露出古怪的神情,他看了一眼沈承喻,见对方没有异样,只好将心中的疑惑压下去:“六月份,贡品沿岭甘一带入京,经过石墨县时,县令命人将院子腾出来用于存放贡品,并且派人日夜守着这些宝贝。石墨县不比金城,甚至比谷口的城池还要小,李县令又借了兴乘寺的地方,他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可算是勉强将这些宝贝安置了下来。”
男子啰里啰唆,不说重点,但二人都没有打断他。
“可谁知,贡品放在院里两天两夜都相安无事,可就是第三天,过了第三天贡品便会出城前往下一座城池,李县令家在一夜之间满门被屠,只有一个十三四岁幼子被送到了书院未归才幸免遇难!”
说到这儿,男子的脸上露出惊惧与后怕。贺宁记得距离石墨县最近的便是金城,其次便是谷口,她看着男子失态的样子,一时之间不止如何开口。
她亦想到,她现在是谷口领事堂的红羽,对此事应当有所耳闻,此时她不便开口,厅内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沉默间,她看到崔十郎悠悠地飘到男子旁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贺宁皱眉,握紧了拳头。
而当她恰巧与沈承喻的目光在空中相交时,那一瞬间她感觉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她瞬间明白,沈承喻的后遗症竟一直没好!
这时男子又一次开口,拉回了两人的思绪:“本官知道,这事理当报官,不应由领事堂来管,方公子亦有要事在身,但本官请求方公子,哪怕是前去石墨县查看一番,若有异常,本官承诺,绝不会麻烦公子。”
贺宁在两道目光中思虑良久:“小人能得知府大人的信任,是小人惶恐。”
这位知府大人屏住一口气,翘首等待她继续开口。
“但此事已过了两个月,我即使到了石墨县,诸多线索恐怕也断了,而且,恕小人直言,领事堂不是大理寺不是衙门,断案查案之事实在是爱莫能助。”
知府大人失望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挥挥手道:“罢了,确实是本官强人所难。”
“不过,”贺宁瞧他一副颓然的模样,继续道,“不过小人确实要往更西的方向去,若是能卖大人一个人情......”
知府大人眼睛一亮,顿时直起身子来,激动道:“本官明白!本官明日便往各地发下文书,绝不阻拦领事堂的行动!”
“大人亦可放心,领事堂虽不是官署,但亦是大梁的一份子,大人只需保我与我的伙伴顺利进出城即可,我们也不会行不利之事。”贺宁闻言笑道。
“好好好!”知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官员遇难,不止教百姓大吃一惊,连刺史大人都亲自跑到石墨县,扬言若不破案,自己的乌纱帽保不住,也要教他这个知府吃不了兜着走。
此事谈妥,贺宁拜别离开。
知府大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与沈承喻道谢:“今日之事多谢沈将军。”
“大人不必客气。”沈承喻连忙扶他起身,“既然金城无人能管,那便只能依靠外力。沈某还要往岭甘探亲,此事就只能帮到这儿了。”
“是,本官明白。”知府了然,他在心中憋了那么久的大事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日,此时倒是与沈承喻闲聊起来,“不过本官看这方公子身材弱小,竟是一个主事的,真是教人佩服。”
“人不可貌相。”沈承喻不咸不淡道,“但是领事堂不愿趟这些浑水,大人仍不可掉以轻心。”
他说完便与知府拜别,出了门,望向城中的灯火辉煌,牵马向西城门而去。
贺宁与崔十郎穿过这火树银花,在咏乐楼门前停下。
“哟,多俊秀的小公子啊。”老鸨堆笑,领着两位姑娘向她迎来。
“你们这儿的头牌是谁?”贺宁一口外来口音,说着拿出一锭银。
“来来来,您请进。”老鸨笑眯眯地收下钱,将她推了进去,那两位姑娘没有跟进来,而是在门口揽客。
“我们这儿啊,可是金城最大的青楼,你要是想找头牌,银子可是不够的。”老鸨拉着她,后压低了声音,“你说是吗姑娘?”
贺宁没有意外,她自然地拍了拍衣袍,拥着老鸨上了二楼,抬腿间不着痕迹地露出挂在腰间的莲花蛇纹金牌。
老鸨骨碌碌地转着眼球,拿腔作势地喊道:“姑娘们,青荷姑娘又接一贵客,你们可要抓住机会了。”
“是。”姑娘们柔柔地回应。
贺宁听罢忍俊不禁,由着老鸨将她带入一间屋子。待老鸨离开后,她四处打量着,耳边传来稀稀疏疏的调笑声。
没一会儿,推门而来一位半露香肩的女子,她涂着鲜红的口脂,眉黛轻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公子是喝酒还是听曲?”青荷的声音与她的名字大相径庭,甜腻又勾着尾音。
“你就是青荷姑娘?在我选择之前,我们还是不要装聋卖傻了。”贺宁清清嗓,努力恢复到未换男装之前的声音。
“听说贺楼主去了知府大人的府上?”青荷微微一笑,拢了拢衣服,斟了两杯酒。
“看来你与这位大人关系不错。”
“谈不上不错,只是见过几面。”
“所以,你才将李家大案置之不顾?”贺宁夺过青荷递酒杯的手,酒渍滴在手背上,留下清香。
青荷任她夺过酒杯,甚至拿出一张帕子:“贺楼主自己也说,这事不归领事堂管。”
贺宁皱眉,没有接过帕子。
青荷将帕子推到她面前,她的声音不再甜腻,而是带着一丝凉意:“贺楼主以什么身份来兴师问罪?”
“兴师问罪谈不上,只不过,知府都找到我头上了,若是你不与我说清楚,我也无法交代。”贺宁直视她,也露出笑容,“况且,我也能猜到,青荷姑娘执掌金城也没多久,恐怕也不愿负人所托。”
贺宁停顿了一下,想起刚才那老鸨认真的语气,道:“我说的是吗?青荷姑娘。”
“既然您志不在金城,那不如就草草了之,早早赶路。”青荷冷笑道,目光带着威胁与她对视。
“姑娘刚登上堂主之位,便可以独断专权,鼎新革故了吗?”贺宁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用喉咙发出这句质问。
“贺楼主慎言,你现在可是已死之人!”
贺宁既然将此话说出口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说得对,我志不在金城,这事对我来说只是个负担,但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我、让知府大人信得过的理由!”
两人不知为何,话赶话竟让席间硝烟弥漫。
贺宁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拿起桌上的酒杯一干而尽,努力平静道:“抱歉,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青荷也冷静下来,语气很是无奈,“但这事根本不是什么妖邪作祟!岭甘之地有五姓大族,分别是李、赵、何、谢、康,(1)那位李县令便是李氏的旁支。李氏在百年之前便从京都迁到这黄土之地,早已子孙遍地。那位陈知府就是十二年前活下来的百夫长,那些年能活下来没少受李氏的照拂,说到这里,你可明白了?”
世家大族之间的腥风血雨为地府添了多少亡魂,太阳之下,鬼魅无处遁形。
“明白了,明日我知道该如何做。”贺宁听后,沉重地叹了口气。
“贺楼主还是尽早启程,莫要为其他事耽误了行程。”青荷留下这句话,推门离去。
屋内寂静,与屋外的酒色歌舞格格不入,她开口问道:“青荷所说,皆为属实?”
崔十郎现形,坐在青荷刚才坐的地方,拿起她未碰的酒杯,仔细闻了闻,发出一声赞叹。
“与谷口所知,无半句虚言。”
“那你为何不与我说?”贺宁看着它将酒一饮而尽。
“一些事,需得自己寻,才能让自己信服。”崔十郎心满意足地又斟一杯。
这样想来,沈承喻将她举荐给陈知府,恐怕已有借此脱身之意。
当事情一筹莫展之时,需得从外敲打,才可柳暗花明。
贺宁瞥了一眼喝得正尽兴的崔十郎,崔十郎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讪讪回头。
“不能再有下次。”贺宁留下酒钱,离席而去。
崔十郎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隐形随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