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兄弟出了城门,御马前进了一段路,沈琢成才放慢速度,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沈承喻:“陛下为何准你探亲?”
沈承喻一怔,微微侧身望向跟在几步远之后的队伍,沉吟几秒,道:“浴血佛之事尚未明朗。”
沈琢成浓眉死绞,语气有些急切:“怎么会?如今康臣尚在京城,为何在这个节骨眼派你来?”
沈琢成已经为此事头痛多日,庆林军如今是大梁的最强大的军队,沈家更是朝野之中的中流砥柱,沈家为防功高盖主,自请戍边,沈承喻亦主动留在京城,用以掣肘。可如今赵简竟派他回来,其中的缘由令他寝食难安。
沈承喻自然明白大哥的心思,他将京城之事言简意赅地交待了一遍。
“大哥,我觉得方家仍有遗孤。”这句话极轻,沈琢成只能从他的嘴型中分辨出来。
沈琢成瞳孔欲裂,呼吸沉重,牵马的缰绳不自觉地松了些,马儿突然转头,惊得他虎躯一震。
烈马仰天长啸,沈琢成却一句话也说不来。
他想起沈承喻对方梓宥的崇拜,这才反应过来,仔细盯着沈承喻的脸色,却毫无破绽。
“你见过了?”沈琢成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沈承喻望向天上的火红的太阳,没有说话。
那如火一般的将军身影似乎在太阳面前策马扬鞭。
这番便是默认,沈琢成完全意想不到,小弟回京后竟发生了那么多事。
沈琢成突然伸手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那里,便是当年寸草不生的土地。”
沈承喻沿着手指的方向看去,稀稀疏疏的胡杨垂着头却昂然着生长,那片看不到尽头的远方,便是英雄埋骨地。
“父亲来时命人在此植树,这里都是沙土,活了几棵树,便是奇迹。”
当年的那场春雨便是有史以来下得最大的一次。
沈承喻担忧地看向沈琢成,沈琢成知道他的意思,解释道:“无妨,后面都是自己人,而且,在这里驻守的兵几乎不可能绕过这个话题。”
每当醉酒时,士兵们偶尔会谈起十二年前的那场大火,但说不来几句,便总有人出声打断。沈琢成只听见过一次,他站在院外,面无表情地看着醉酒的男人细细簌簌地停了声音,才转身离开。
沈琢成叹了口气:“这些话不要与父亲说了,边关夜寒,父亲的腿伤从不见好。”
“怎么又加重了?”沈承喻难得用担心的语气说道。
“父亲讳疾忌医,你也知道他的脾气,倔得要死。”沈琢成一想到此事便抓耳挠腮,一改刚才的稳重模样。
“只有母亲能劝得住他。”承天门往东百里,有一小城名为普连,此有一处巨大的寺庙群,城里皆是僧人尼姑居住,此处是各国信佛徒朝圣的必经之地,香火连绵。他们的母亲便深居于此,不问尘世。
“怎么没劝过?但父亲只会做表面功夫罢了,军务一忙,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沈琢成吐槽其自己的父亲来也绝不留情,沈承喻只好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沈琢成望着连绵的雪山:“刚才跟在你身后的那个是谁?”
“何人?”沈承喻一怔,以他的敏锐度,若有人跟踪,绝不会不知。
沈琢成清楚他的能力,听到他的反问也有些讶异:“没看清,只是觉得那人不像是普通人。”
“也可能是老朋友。”沈承喻苦笑,似乎对自己的安危不屑一顾。
“切勿掉以轻心。”沈琢成对这个颇有主见的弟弟无可奈何。
“知道了。”沈承喻微微一笑,随后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去普连,我也许久未见母亲了。”
“好啊,母亲虽嘴上不说,但信中一直问你的近况。”沈琢成眉开眼笑,打马而去。
兄弟二人马不停蹄,连行两日,终于来到了普连县。
城门口皆是来往的胡商与僧人,他们直径来到普连寺见到方丈,方丈得知来意,连忙命人打扫客房。
这里的寺庙与京城的大相径庭,多有一些异域风情,两人换了身素净的衣服,用了些素斋,中途有小僧来传话,说他们的母亲还在做功课,让他们耐心等待。
沈承喻叫住小僧:“小师父,请问寺中的明觉法师可在?”
“明觉法师出外设坛讲经,恐怕要等上两三日。”
小僧行礼离开,沈琢成开口道:“你要从明觉法师这里入手?”
“浴血佛乃西域禁术,又与佛门相关,或许他能知道些内情。”
“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这位明觉法师性子古怪,钻研佛法过甚,有些固执,切要谨言慎行。”
两三日后,明觉法师回寺,沈承喻见到了这位明觉法师,才深刻地意识到沈琢成所言非虚。
踏步而来的僧人足有六尺(1)高,皮肤被晒得黝黑,面若无波,但身上的僧袍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褶皱。
“阿弥陀佛,贫僧明觉。”明觉法师躬身合十,不苟言笑。
“多谢明觉法师照顾家母。”沈承喻亦有礼道。
明觉法师微微摇头:“夫人与佛门有缘,乃机缘造化,贫僧受之有愧。”
接着他盯着沈承喻,缓缓道:“贫僧看来,少将军身镀金边,亦是福缘所化。”
出家人不打诳语,沈琢成未作他想,躬身道谢。
沈承喻则想到了那张以乘黄血为引画出的符纸,趁机向明觉法师询问:“法师,您可听说过乘黄血,凰之羽?”
明觉法师的眼里蓦地明亮了起来,但他依然谦逊道:“佛法渡人,以理服人,至于所谓的法术,虽不是佛门正法,但大千世界,贫僧不敢妄言。”
沈承喻听后没有咄咄逼人,只好言谢。
“少将军可还有其他事要与贫僧说?”明觉法师步入正题。
“不瞒法师,我此行乃奉命探亲,一是陛下宽厚,不忍骨肉分离之苦;二是六月初时,浴血佛之事闹得人心惶惶,康臣虽主动结秦晋之好,但不过是缓兵之计,想必期间利害,法师耳目清明。”
沈承喻的声音平缓却有力,语音落后席间鸦雀无声。
“听闻少将军是从金城而来。”明觉法师笃定道。
沈承喻不置可否。
“不知少将军可听过这样一则童谣,”明觉法师顿了一下,继续道,“‘驼铃响,天赛高,摇一摇,催断肠;木鱼敲,鬼绕道,血流干,梦醒时分旧人唱。’”
明觉法师的声音就像那木鱼声一般,一字一句地敲得二人头皮发麻。
沈琢成喃喃道:“我竟从未听过这首童谣......”
沈承喻默认了他的说法,明觉法师让他意外的轻叹一声:“浴血佛入梁之后,停在李家大院的那一夜,这童谣就传了出来。”
“谁唱的?”沈氏兄弟异口同声。
“没人看到。”明觉法师摇摇头。
“但为何陈县令从未提起?”沈承喻凝眉回忆。
明觉法师恍若未闻,没有回答他。
“此等禁术,本寺上下皆视为耻辱。前几日贫僧设坛讲经时,亦遇到了不明内情的人,被为难了一番。”明觉法师叹息道,他不是恼羞成怒,而是因为佛门众弟子兢兢业业,扬正道,传法理,却让这样的旁门左道在民间津津乐道起来。
沈氏兄弟虽然敬佛,但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明觉法师发完牢骚,便再也没有发泄什么,只道:“若是二位将军来此是调查此事,贫僧定会全力相助,以证佛门。”
“多谢法师,若是之后再想起什么,烦请法师知无不言。”沈氏兄弟送走了明觉法师,面面相觑。
沈琢成担忧地看向沈承喻:“此事牵扯甚广,为何陛下派你来查......”
“兄长难得糊涂。”沈承喻言外之意,振聋发聩。
他未等沈琢成下言,安慰道:“既然此事非同小可,陛下便会保证万无一失。”
沈琢成灵光一现:“你是说......”
“我不确定,这只是最好的结果。”
若那蓝衣男子是赵简的暗线,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但若不是,万一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他在明,便是一个活靶子,待到事态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时,暗线弃车保帅,也能完成任务。
狡兔三窟,赵简做事,从不押宝。
他乐于制衡,也疲于制衡,相比于先帝,他有着不同常人的谋略,亦有不同常人的狠戾。
恩威并施,臣子们像待宰的羔羊,被圈于水草肥美的牧场。
沈琢成看着这个日渐成熟的弟弟,心思愈加深沉,不知该是喜是忧。
“大哥?”沈承喻见他看着自己出神,轻声唤道。
“无事,我只是想,既然你要在寺里多待几日,那我便先回承天门,等你有了眉目之后,再回来也不迟。”
沈琢成明白他在京的举步维艰,便贴心地让他放开了手脚去做他想做的事。
沈承喻望向自己的大哥,他们从军的人往往聚少离多。先前未回京时,他们兄弟二人相聚便是为了战况挑灯夜战,也已经许久未向今天这样,因为与战事无关的事相对而视。
他看向这个眼前气质卓然的大将军,会心一笑。
他永远都不是孤军奋战。
哪怕前途未卜。
哪怕前路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