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人的想法意外地不谋而合。

    贺宁从石墨县离开,往骐骥县而去。

    有了知府的文书,他们顺利地入了城。

    一路走来,风土人情和亭台楼榭都大差不差,但骐骥县地处雪山脚下,雪水途径骐骥北侧,水源较为丰沛,绿植颇多,城外还有成片的葡萄架,城内遍布水渠,好一片祥和景象。

    他们正要往客栈多的街区走,在一个路口处,有一位穿着官袍的男子激动地将他们拦下。

    “在下姓崔,是这骐骥县的县令。”崔县令一副两袖清风、风神俊朗的模样,倒教人赏心悦目。

    “崔县令,多有叨扰。”贺宁没想过自己竟被礼遇到如此地步,心情有些复杂。

    “方公子,近日善连寺的明觉法师正在设坛讲经,需不需要崔某派些人手,可以帮你做些琐事。”

    贺宁连忙拒绝:“大人言重了,我来是为了堂里的一些任务,关于其他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请大人安心。”

    崔县令的心放回到肚子里,梗住片刻,开怀大笑起来:“方公子快人快语,崔某佩服。既然如此,那请自便吧。”

    “在下正有此意。”贺宁也松了口气。

    崔县令没与她交谈过久,正如他所言,似乎真的随她自便。

    贺宁目送崔县令的马车离开,远处的山体清晰可见,近处的幽绿和天边的雪白被浓厚的白云相连一体。

    她从未见过如此风景,此刻,内心竟生出一种宁静。

    从前的她为自己委屈过,她曾执着于自己的外在身份:家变之前她是无忧无虑的方家女,上山之后她是忍辱负重的明阳山弟子,入京了,她是神龙不见尾的朗华楼楼主,此刻,她女扮男装,是领事堂一位平凡的红羽。

    看到雪山的那一刻,这些执着似乎随着云雾消散了些,无论她以何种身份存活于世,可她的眼依然是她的眼,那些所见所闻所感都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不知道方梓宥有没有与她站在同样的位置,看同样的风景。

    贺宁稍稍停留了一瞬,这样的想法只在心中过了一遍。回过神来,峄阳疾步走上前,前方人头攒动,众人踮着脚争先恐后地指着墙上的告示窃窃私语。

    峄阳拨开人群,仔细将告示上的字读了一遍,脸色大变,急忙向她跑来。

    “不好了,官府出的告示,说县上的书院出了命案,那李家幼子就在那儿读书!”

    “是不是青阳书院?”崔十郎准确无误地报出名字。

    峄阳沉默地点点头。

    “青阳”二字并非地名,而是取“春”之意,以喻少年朝气、青春蓬勃。青阳书院在梁设有四处,京畿一处,江南一处,岭甘一处,西南一处,皆源源不断地为朝廷输送国之栋梁。(1)

    书院出了人命,可谓一件大事。

    “死者为何人?”不知为何,贺宁心跳加快,惴惴不安。

    “是一位厨子。”

    所有人都有些呆愣,甚至闪过一瞬间的不可思议。

    “告示上还写了什么?”崔十郎接收到贺宁探究的目光,反问峄阳。

    他再次摇摇头。

    崔十郎解释道:“据说那位厨子是突然暴毙,临死之前还大喊着‘阿弥陀佛!不要杀我!’这样的话。”

    “不会那么巧吧......”周棠说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

    “周棠,你有没有可能混入仵作的队伍里查看尸/体?”贺宁觉得这事不太好办,但还是问了出来。

    “可以。”没想到,周棠斩钉截铁地肯定道。

    “大夫和仵作虽然相通,但......”峄阳狐疑地看向她。

    周棠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临近子时,一行人穿着夜行衣,猫手猫脚地潜入停/尸的地方。

    “没想到,你居然做出这种事来。”峄阳殿后,进屋之后赞许道。

    一路以来,周棠沉默寡言,似乎游离在他们之外,情绪起伏不大,唯有初到鬼世时露出了激动的神色,所以他们下意识地以为周棠是他们之中更为稳重的那一个。

    周棠正准备说话,屋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

    众人屏住呼吸,贺宁给崔十郎一个眼神,崔十郎飘飘悠悠地向里面走去。

    屋内陷入短暂的安静,他们死死屏住呼吸,这时里面的动静大了一些,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和桌椅碰撞的声音。

    贺宁与周棠燃起火折子,先起身向里走去,峄阳留在门旁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两人借着微弱的光看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瞪大了双眼捂住嘴巴,颤抖着盯着崔十郎可怖的脸。

    崔十郎抿着嘴笑着转过头,幽幽道:“还算镇静,没意思。”

    贺宁看不出这少年的身份,少年身上穿着书院统一的青衣,梳着统一的发髻,长得倒是清秀,神情像受到惊吓的小鹿,圆圆的眼珠还含着被吓到后的泪水。

    “那么晚了为何来此?”贺宁尽量用轻柔的语气问道。

    她怕少年再一个惊呼将人引来,又不忍见到这俊秀少年郎害怕的样子。

    少年如她所料地无辜地眨了眨眼,似乎还有些茫然。

    “那么晚了,你们为何来此?”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年音颤抖着传来,他甚至有些慌忙地取出火折子,护着微弱的光源。

    “我们是奉县令之命,密查此案的人。”贺宁张口就来,没有丝毫破绽。

    少年可是读过书的,他皱着眉,露出怀疑的神色。

    贺宁拿出腰牌,贴心地举着火折子在少年面前一晃而过,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才解释道:“李叔平日里待我极好,我是来见他最后一面。”

    “平日里有人待你不好?”青阳书院人才济济,无论是教学还是生活都应是极好的。

    贺宁看着阴影里孱弱的少年,似乎明白了什么。

    少年没有说话,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还是少年先跪坐起来,对着尸/体磕了个头。

    此时峄阳循着光源走了进来,看到还有一个陌生人,下意识地看向贺宁。

    贺宁示意他查看尸/体,峄阳便没有再给过少年任何眼神。

    峄阳掀开白布,一张已经僵硬的中年男子的脸露了出来。

    贺宁在此时瞥了一眼跪坐在一旁的少年,少年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色。

    周棠连忙上前,查看了一番。

    “是银针。”周棠笃定道,“这银针极细极小,不过仵作已经取出来了。”

    贺宁盯着少年,只见少年身躯一震,没有出声。

    “那便与佛像无关。”贺宁收回目光。

    “他生前或许吸入过致幻的药物,口鼻处有细微的粉末。”

    贺宁蓦然想起自己在李家大院时见到的幻象。

    若是有人装神弄鬼,那季川是因何被困佛像,激生了怨气呢?

    “喂。”贺宁对这个少年一无所知,只能这样唤道。

    “这位李叔,信佛吗?”

    少年抬起头,思考了片刻:“我只知道,前阵子李叔去过庙里祈福。”

    “为谁祈福?”

    “好像是李叔过世的妻子。”

    “这事只有你知道?”

    “不是,应该有一些人知道。”少年说完,自觉这话有歧义,再次解释,“李叔从不避讳这事,但他毕竟是个厨子......”

    贺宁了然,她微微起身,活动了一下蹲到微麻的腿:“今日,你从未见过我,我也从未见过你,行吗?”

    少年沉默着,贺宁没有催促。

    “行。”少年终究答应了下来。

    烛光太暗,他们都没有瞧清楚彼此的脸。至于刚才一闪而过的腰牌,贺宁也不确定少年究竟看到些什么,毕竟十几岁的正在读书的少年记忆力与观察力绝不容小觑。

    “若是一会儿我们被发现了,你就自己装晕,听到了?”贺宁临走前,嘱咐道。

    少年一愣,随后点点头。

    三人翻窗沿来时的路离去。

    少年没有着急离去,而是换了个姿势,抱膝坐在地上,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脚尖。

    青阳书院远近闻名,能到里面读书的人,绝不只是头脑简单的纨绔子弟。而他却是因为家生变故,陈知府作为补偿,被推荐到这儿的特例。

    当日他只不过是与伙伴偷跑去集市才躲过的这一劫。

    至于陈知府对贺宁说的话,少年并不知情,但想来不过是陈知府对他煞费苦心罢了。

    李家案尚不明朗,即使他是受害者,书院里的学生对他也并不亲厚,只能谈得上礼貌。

    即使少年理解他们,可他也是个爱玩的少年,又逢变故,举目无亲,这位李叔作为长辈对他释放善意,自是成了少年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少年埋进瘦弱的臂弯里,低声地啜泣。

    已经远去的贺宁一行人并不知道他们走后发生的事。

    只是一路上气氛有些凝重,直到他们回到客栈附近,贺宁正准备翻窗,却被周棠叫住了。

    “这事,我们管不管?”

    周棠凝眉,期待又不安地等着她的答案。

    贺宁转身,望着周棠,望着远方的月色,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她知道周棠在问什么,不仅仅是佛像,更是另一种承诺。

    这些落于人身上的尘埃,轻则随风而去,重若被雨水敲击,跌落进泥泞里。(2)

    他们在沉默中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贺宁平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回想起离开石墨县的前一天,她独自回到李家大院,于门口那颗胡杨树的树根处,将坐莲蛇纹的图案分开,刻在了上面。

    我在这条荆棘路上得到过帮助,若是有幸,也希望能够帮到你。

    当时未变,今时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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