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了?”地下钱庄潮湿的霉味令韩廷火冒三丈。
单膝跪地的黑衣人满头大汗,不敢作声。
“卢湛恐怕已经出城了。”黑衣人见韩廷盯着自己,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出了城便意味着他错失了最佳的机会。
韩廷闭目且摆了摆手,黑衣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掏出一把匕首,毫不拖泥带水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韩廷对倒下的黑衣人毫不关心,石门从外面打开,三五壮汉将黑衣人拖了下去,并将地上的血迹清扫干净。
打扫完这片狼藉,壮汉一一离开,那位穿着深蓝布衣的温和男子在门外向这些壮汉微微鞠躬后,才走到里面。
韩廷揉着发涨的太阳穴,声音疲惫:“如何?”
“现在至少有三批人在调查佛像的事情。”男子毫不见外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韩廷默默地等他开口。
“第一位便是你那个老朋友。”男子润润嗓,“以及沈承喻以探亲之名,先暂住善连寺。”
“沈家也要蹚这个浑水?”
“不见得,但或许吧。毕竟沈将军从京城而来,据说来之前,曾出入皇宫。”
“接头了?”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两人没有任何交集。”
“哦,明暗交替。”韩廷立马看破其间深意,语气平淡,“还有呢?”
“还有领事堂,似乎也有什么任务。”男子说到这儿,模棱两可起来。
“我记得金城便是他们的总堂?”韩廷也有些意外。
“对。”
“可有什么异常?”
“暂时没有。”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铃铛声。
韩廷碰了碰桌上的铃铛,石门应声打开。
来人通报:“老板,外面有人找你。”
韩廷眼皮一跳,只觉得有些心慌。
那人把话传到:“他说......‘鸿胄非君复,羽书值万金’(1)。”
韩廷默念几遍,眼神倏地犀利起来,唇边扬起玩味的笑容:“将人请进来。”
他示意男子先躲起来,男子立刻按下石墙,墙体轻转,留出一人过的缝隙,男子前脚进去,贺宁后脚出现在门口。
贺宁从青阳书院回来后,将这一路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她决定独自返回金城,去会一会这钱庄老板。
卢湛的身份非同小可,武功也不错,但哪怕是如此,钱庄依然誓不罢休地追杀他,定不可小觑。
若是事情发展到无法进行的地步,从细微末节处寻找突破口,地下钱庄成了她的首要选择。
她不排斥别人把她当作棋子,但她讨厌被当成炮灰的棋子。
贺宁当机立断,天刚亮动身,留下其他人照常行事。
“丑话说在前面,”韩廷先施压,“若是你的消息不值万金,门外那些人便是你的下场。”
“只能是消息吗?”贺宁扬起一抹笑容,对他的威胁视若无睹。
“我只看价值”韩廷一字一顿道。
贺宁此时却环视起四周并注意到桌上的茶杯。
韩廷没有制止她,任她打量。
这间屋子没有任何特点,高处有一扇通风小窗,眼前只有一张木桌。
“那我要先问几个问题。”贺宁毫不客气地坐在韩廷对面,她这才注意到韩廷的眼睛似乎带着些翠绿色。
“请讲。”韩廷重新为她倒了一杯茶。
“为什么要调查浴血佛?”她眼神犀利,像一只盯着猎物的老虎。
“受人所托。”而韩廷绝非乖乖听命的猎物,像是一只同样威风凛凛的狮子,用同样的眼神与她对视。
贺宁盯着他的眼睛靠近他:“为什么要追杀卢湛?”
“私人恩怨。”
贺宁咄咄逼人:“是同一个人吗?”
韩廷目光深邃,在脑海里快速思考:“有关系。”
贺宁停止了追问,身子缓缓后仰,双手交叉,放在双腿之间:“我要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韩廷毫不留情地发出一声声嗤笑,贺宁无动于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笑完。
“有意思,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冲进来一连追问,什么筹码都没有,姑娘,你真的值万金吗?”
贺宁的表情在此时有了些波动,她扯出一个假笑:“当然,我定会知无不言。”
不过贺宁在他准备发问之前,快速补充道:“刚才是一个问题。”
“好。”韩廷不以为然,“你姓方吗?”
贺宁暗惊,不动声色地肯定道:“是。”
“好,我告诉你一个名字,小虫子。”
贺宁听到“好”时,还觉得有些蹊跷,这未免也太简单了些。可当她听到“小虫子”这个无姓无名的昵称时,她心中的火“噌”地一下窜了上来,咬牙切齿地后倾身子,一只手握成拳砸在木桌上。
贺宁阴阳怪气:“韩老板做生意也太、随意了些。”
“无奸不商,方公子应该明白。”韩廷无视她的怒火,抿了口茶。
贺宁没有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立刻反应过来:“明白了,韩老板要坐收渔翁之利。”
韩廷没有否认。
“既然如此,那我便拿出我的筹码。”贺宁也并非没有破局之法,“岭甘五姓大族势力庞大,京城忌惮,沈家是其中制衡的桥梁,浴血佛只是其中变数,对吗?”
相对封闭的空间里空气流通很慢,贺宁说完头有些发晕,她缓了口气,屋内陷入安静。
韩廷缄默,贺宁当他默认,再次开口道:“我所关心的是,是谁用禁术封印冤魂,是谁将佛像送上京城,又是谁让李家一夜覆灭。”
“韩老板,你周旋那么久,虽然我不确定你的立场,但我,代表我自己,可以给你一个承诺,我只查因,结果如何,我绝不插手。”
韩廷不露声色地听完贺宁这番话,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
“你当真能无动于衷?”韩廷反而用更为柔和的语气问她。
贺宁不明所以,但话到如此,只能保证:“当真。”
她知道方家之事过去了那么久不会轻易地露出线索,眼前的这些谜团,或许能帮她找到正确的方向。
当时的她还不明白,这种被推向前的感觉并非来自具象的人,而是无形之中命运使然。
“方公子,我还需要感谢你。”韩廷露出满意的笑容,让她有些不爽。
在刚才的对峙中韩廷确实没有撒谎,而贺宁提出与他联手,对他来说不过是在本就错综复杂的局面上再添些乐趣罢了。
贺宁回味他刚才的笑容,总觉得好像自己主动落入了另一张巨网,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韩老板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让我有些不安了。”
韩廷依言收敛了笑容:“我开钱庄那么多年还是有些信用的。”
贺宁想起门外那些受私刑的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韩廷知道她在笑什么,可是他的脸皮比城墙厚,性情比变天还快,他见过的人比他吃过饭的都多,所以这种级别的嘲笑他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但我也喜欢以己度人,希望方公子不要再救不该救的人了。”
“哼,我巴不得坐享其成。”言外之意,她可不愿多管闲事。
韩廷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笑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最好。”
两人该谈的也都谈完了,贺宁利索起身离开,石门外,深蓝衣袍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一旁,贴心地为她引路。
贺宁没有与他交谈什么,此人面上和善,但她倒是觉得笑面虎的心才深不可测。
走到大堂,从一侧的甬道处走来三个人,中间的女人披头散发,被两个壮汉拖着走,身后留下一道血痕。
他们就这样从她身前走过。
女人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贺宁闻到一股血/腥味,这里本就没什么新鲜空气,血/腥味直冲头部,令她有些眩晕。
可谁料到男子竟叫住了他们,贺宁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谢公子。”一个壮汉恭敬地喊道。
“你们要将此人带去何处?”
两位壮汉听闻面面相觑,不解但依然解释道:“她已经没气了,要将她送回家。”
兴许是这个男子地位不一般,又顾及到站在他身边的贺宁,他们说的话倒是委婉了些。
“好,知道了。”谢公子摆摆手,耳边的拖拽声越来越远。
“见笑了。”谢公子露出歉意的笑容,贺宁只觉得毛骨悚然。
也没走几步,他们来到那个斗柜前,谢公子停下脚步,示意她可以离开。
“公子姓谢?”贺宁只向前走了一步,还是停驻问出了这个问题。
“怎么了?”他有些莫名其妙。
“无事,请留步。”贺宁没有刨根问底,客气一句,便离开大堂。
谢公子仍笑眯眯地目送她离去的背影。
贺宁觉得这人风度翩翩,不像是后天学来的气度。
若真的是谢家人,为何他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卖命至此。
贺宁不想多管闲事,可她如今已深入漩涡,有些事情不得不多留意。
远离京城的岭甘,依然危机四伏。
她知道,她见到的那个死得毫无尊严的女子,便是韩廷给她的警告。
终于,她重见天日,新鲜的空气吸入肺部,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外面日头正盛,贺宁没有多做停留,打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