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的沈承喻被给予了过多的期望。

    毕竟珠玉在前，沈父的严格从不逊色。但好在沈承喻本性好强上进，又有方梓宥在身旁教导，沈承喻不负众望，将自己培养成足以遮风避雨的大树。

    他足够幸运，严父的要求与自己的志向不谋而合，所以当他第一次前往前线，握着比他高一头的长戟，手上全是激动又忐忑的汗水。

    但他又没有那么幸运，当岭甘的春雨浇灭了燃烧灵魂的大火，心目中那个始终高大的兄长倒了，连同他的少年理想一同埋在了黄土之中。

    赵简用三年的时间重整朝纲，某天夜，沈父拖着年迈的身躯，与他进行了一场父子之间的谈话。

    沈承喻从未看到过如此状态的父亲，那个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老将，如今却腰背佝偻，鬓前微白。

    “新朝初立，朝廷不需要悍将，要的是谋士、是帝王刀。”

    初秋的夜寒气刺骨，摇曳的红烛都染上一层霜。沈承喻默认了，他向父亲郑重一拜，父兄将虎符交上自请戍边，母亲削发为尼，他留在京城做赵简身侧的虎狼。

    只是一个决定，却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

    即使如此，京城之中仍有沈氏的一席之地。

    沈氏也成为世家之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此次重返岭甘，他带着赵简的谕令，遇到了他本该遇到的人。

    若连他都知道方梓宥已在京城蛰伏，疑心贺宁假死北上入岭甘，那么赵简与方家的棋早已杀气丛生。

    作为一把刀，他不应该犹豫。

    而他看到贺宁露出的破绽，看到她毫发无损地扮作他人模样谈笑风生，看到她真情实意地为李归桥担忧，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幻影。

    “阿弥陀佛。”明觉法师转动念珠，将他从幻影中拉回。

    贺宁向他们看来。

    她先是看向明觉法师，随后不得被沈承喻炙热的目光所吸引，与他四目对视。

    她知道，沈承喻来此，要取她性命。

    七月，是他出手相助；八月，他要斩草除根。

    贺宁微微一笑，露出友善且带着钦佩的面孔。

    方泽常年在岭甘一带，对沈大将军的战绩早有耳闻，任何一个热血男儿都忍不住将他视为榜样。

    这是她的面具。

    亦是他的枷锁。

    “方公子接下来作何打算？”明觉法师的声音温润沁心，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等李归桥清醒后，再做打算。”

    “贫僧将在四县开坛，以弘法明理，公子若是得闲，可以来听一听。”

    “多谢法师，我定当捧场。”

    明觉法师听后反而笑了起来，清癯的肩膀微微颤抖，太阳趁隙洒在他们中央。

    “开坛讲经，哪怕台下只有一人，或者一群蚂蚁，贫僧也要讲下去。”

    贺宁自知自己说错了话，刚要开口解释，却见明觉法师微笑着，和蔼地望向她。

    他的目光仿佛能看穿她皮囊下的灵魂，看穿她身上的伪装，像是被注视的身着寸缕的婴儿，不会感觉不适与冒犯，而是柔和与慈悲。

    她未再开口，回以微笑。此时，康院长跌跌撞撞地顺着山坡跑来，擦了擦头上的虚汗，露出带着一丝谄媚的歉意：“弟子见过明觉法师！”

    “康院长何出此言？”康院长上来以“弟子”自称，倒是让明觉法师吃了一惊。

    “弟子曾在两年前过路金城，正当法师开坛讲经，听后如雷贯耳，心流涌动，法师曾言‘万物皆我学，融贯惠世间’，弟子自然是法师的弟子。”

    明觉法师对康院长这些慷慨激昂的话并无颜色，只是合十双手，只道康院长有慧根罢了。

    康院长表达完他对法师的赞美之后，又面带红润地朝贺宁道：“多谢公子出手解围，若不嫌弃，略备薄酒，席间畅谈。”

    “多谢康院长盛情，只不过我还要等李归桥恢复，领事堂有责任将此事弄清楚，这风沙来得古怪，李归桥是最好的证人。”

    “李归桥自从家中变故，性情大转，罢了，方公子执意如此，我便再不多说。”

    康院长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却在语言上挑不出错来，贺宁没有多嘴，而是与他们道别，与峄阳周棠一起前往书院后山，那里是书院弟子的住所。

    走过山崖，步入亭廊，峄阳见四周无人，低声道：“卢侍卫不见了。”

    青阳书院古塔林立，飞天壁画栩栩如生，贺宁的目光从画中移开，凝眉道：“他有分寸，不用管他。”

    贺宁心里没把握，但只能选择相信。

    三人沿着亭廊环山而上，走了一段时间才到宿舍。宿舍很大，学生本应该在书院读书，但天降奇象，他们临时放了半天假，此时都聚在这里议论纷纷。

    见来人，偌大的院子鸦雀无声，还是贺宁先开口：“叨扰了，请问李归桥现在何处？”

    有一人指了指一侧的空房：“在里面，已经醒了。”

    “多谢。”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空房。

    虽是空房，但十分干净，日常用品也很齐全，屋内只有李归桥一人，贺宁走到榻前，和善道：“身体感觉如何？”

    “大夫说并无大碍。”上次那场遇见拉近了他们二人的距离，李归桥此时放松了许多，言语间也少些疏离。

    “我问的是你的感觉。”贺宁自然知道他没什么大事，顶多有些擦伤，但她主要想问他是怎么被卷到里面的。

    李归桥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意图，微微低头，音色如常：“是狐狸。”

    贺宁一愣，此时她还未意识到事态的发展。

    李归桥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九头九尾的狐狸，它突然出现，卷起尾巴将我带到了风沙之中。”

    屋内一片寂静，贺宁呼吸加快，大脑飞速转动：“所以当时你并未昏迷？你被卷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李归桥的脸上浮现出不信任的神色，但眼下却只有贺宁能帮他。

    “它把我卷到天上，迎面扑来了一层沙，接着一阵狂风差点将我吹走，我只能抓着狐狸背上的毛。但风沙太大了，我只记得我还是没抓住，被吹飞了，昏迷了一阵。直到你的人来，我又迷迷糊糊地清醒了一些。”

    贺宁本来以为是杀害李家的罪魁祸首不惜冒着风险也要斩草除根，可根据李归桥的供述，这事似乎又不像是赶尽杀绝的意思。李归桥如今独身一人，若背后之人能借浴血佛将除掉那么多人，区区一个少年，何必大费周章拐弯抹角。

    此时门外传来峄阳的声音：“沈将军。”

    贺宁一听，递了个眼神，转身出了房门。

    李归桥等她没了影儿，偷偷打开窗户一角，悄悄地听他们说话。

    沈承喻看到他，并未揭穿。

    “我来看李归桥。”沈承喻开门见山，目光瞥向守在一旁的峄阳，“但你们领事堂是不是太霸道了些？这些的主人应该还不是你方公子。”

    贺宁面无表情地听他奚落，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沈将军误会了，是我的疏忽，正好我们一同进去。”

    沈承喻没有动身，而是看向一旁偷看的李归桥。

    李归桥一惊，下意识地要关上窗：“二位不要为我争吵，请进吧。”

    李归桥撑着窗户说完，木窗发出一声巨响，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贺宁本想问他是否有人在她之前来过，但见沈承喻来，她不便提起卢湛，只好作罢。

    沈承喻反倒是一脸温和，与他对外时截然不同：“身体可好些了？”

    李归桥乖乖点头。

    沈承喻自知李归桥怕他，也不过多地套近乎：“在青阳书院可适应？”

    李归桥愣了一下，又点点头。

    贺宁看向李归桥，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沈承喻侧身看了她一眼，心中了然，直截了当道：“青阳书院确实名不虚传，但今天之事非同小可，你是当事人，你应该更为清楚。我刚才与康院长提议，与其让你在青阳书院看人眼色、小心翼翼，不如跟着沈家军，既可以保证你现在的安全，也可以在未来做你想做的事。”

    话音落地，寂静无声。

    薄被处传来细微的声响，李归桥面色红润，眼眶微湿。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情绪的开关容不得他半分考虑，泪水喷薄而出，他屈膝埋头，呜咽地哭着。

    贺宁知道，李归桥在哭什么。家破人亡的痛苦、孤苦无依的委屈、家仇未报的不甘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奈。

    二人默默地听着他的哭声，沈承喻看向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惋怜惜。

    贺宁坦然对视，但她不懂沈承喻眼中的情绪，这样复杂的目光在阳光的照射下，投射出不同的意味。

    贺宁听到李归桥的哭声渐止，此时她才出声道：“关于你家的事，交给我......和沈将军。无论结果如何，我会把调查的一切消息存进领事堂。”

    她更知道，忍辱负重、无人相助的无力感更能消磨人的意志。

    李归桥收敛了些情绪，他翻身下榻，冲着两人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沈承喻将他扶起，语气柔和了许多：“不过你还要在书院呆一段时间，我会派人将一切打点好，到时候会有人来接你。”

    又过了半炷香，两人从屋内走出来，峄阳与周棠迎了上来。

    四人走出宿舍，刚过月门，沈承喻在他们身后出声：

    “刚才，李归桥与你说了什么？”

    三人闻声停步，贺宁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几秒后，她终似下定决定般，缓缓转身，露出一抹微笑。

    “他说：‘我相信你’。”

    在贺宁的眼中，沈承喻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花，在一瞬间灿然绽放。

    他不知道来之前李归桥与贺宁说了什么，但他懂此时此刻的贺宁不止在复述李归桥的话。

    贺宁不等他有所反应，携二人离开。

    走远了之后，峄阳与周棠面面相觑，周棠碰了碰贺宁的手臂，试探道：“你看见刚才沈将军的表情了？”

    “嗯。”

    “那你与沈将军......”

    “没有关系。”

    “那这么说，沈将军有龙阳之好！”

    贺宁听后打了个趔趄，露出难以置信又欲言又止的表情。

    周棠眼疾手快，扶住了贺宁，但贺宁却出了神。

    沈承喻是赵简派来杀她的人，但他与兄长是至交，自己是至交的胞妹，难道是他生出了恻隐之情？

    峄阳与周棠二人对她是方家女之事并不知情，此事成了独属于她自己的未解之谜。

    而沈承喻再次恢复以往的淡然模样，昙花一现，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