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他们又往聚霞关去了?”

    室内,说话之人音如冰泉,声寒如刀,教听到的人直打哆嗦。

    “是......是。”

    说话之人不再说话,听音之人却在脑子里措词,主动开口:“现在三方僵持,以静制动,可这样下去却不是办法。”

    京城已许久未收到信件了,秋汛治水让朝堂上下提心吊胆(1),康臣又递上了辞呈,哪怕暗处卧虎藏龙,也得先解决好眼前之事。

    “堂主有何高见?”

    室内传来垂珠珑璁之声,当最后一声落下之前,他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投石入湖,不能再僵持下去了。”

    “是。”脚步声渐远,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

    沈琢成比贺宁想象中还要健谈。

    一路上他都在与他们讨论岭甘之地的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告诉他们聚霞关的将士过中秋的独特习俗,讲他们在某场战役死了多少同袍、杀了多少敌人,掠去了多少俘虏。

    贺宁围坐在火堆旁,静静地听着。

    这些事,父兄从未与她提起过,也可能是与他们相伴的日子太少,还未等到她对这些事感兴趣的年纪,便早早地离开了她。

    除了方梓宥之外,她还有一个长兄,长兄比方梓宥年长一岁,性情沉默寡言。她只记得长兄用粗糙的手揉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布满茧,递给她一包热乎的糖糕。

    长兄在临死之前将方梓宥推向了死人堆,自己死在了数箭之下,在这片土地上长眠。

    为人子,她理当去祭拜,可她望着远处的大漠和身旁的人,终究只能望月寄情。

    十二年前,宫变,方家军全军覆灭,赵简与先皇后里应外合,回京后,赵简卸磨杀驴,夺权上位。

    史书不敢写,只能准备好三尺白绫,攥着笔用春秋笔法写下语焉不详的史料。

    若不赶尽杀绝则后患无穷也,赵简深知,方家亦知。若说方梓宥幸存全然是天无绝人之路,那么贺宁能活只道方家用心良苦,冒死将她密送明阳山,以假/尸浑水摸鱼。

    沈家在此唯一的“错误”便是冷眼观之、听之任之。

    可她怪不得任何人,正如那一夜善渊大师与冯明彰所言,她不能怪、不敢怪,她怕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她怕这十年来的太平盛世毁于一旦,她怕会有人因她一念之差重蹈覆辙。

    她自觉自己伪善至极,哪怕她这么想,但她还是走向了复仇之路。

    一念向善,便要放下屠刀吗?

    那些死去的将士尸骨无存、永眠异乡,她不能替他们做决定,方梓宥亦不能。

    贺宁暗讽沈承喻代替方家成为帝王刀,可她又何不是一把刀?一把凝聚了十万英魂的血/刃。

    她看向沈承喻,他一如既往地安静、沉稳,一路的风吹日晒将这副俊朗的面孔磨砺得愈加成熟,那双乌黑的眸子里被篝火拭去了一层霜。

    沈承喻感受到她的目光,亦向她看来。

    他一直有疑心,心中的恐惧每日剧增,哪怕她在太后寿宴上出言不逊,哪怕他亲眼见到了方梓宥,哪怕得知她已身死,这种恐惧并没有随之消散。

    这种恐惧,并非只是忧虑沈家会因此受到牵连,期间还夹杂着对未知的恐惧、对即将到来的风雨的恐惧、对如何面对挚友的恐惧。

    甚至于现在,他依然在心中挣扎,他还要第二次置之不顾甚至要亲手杀之吗?

    他还要忠于这位杀父弑兄、始乱终弃的君主吗?

    前方的路,究竟是坦途之前的荆棘路,还是万丈悬崖前的阳关道?

    日行两日,他们风尘仆仆,终于来到了聚霞关前,正如“聚霞”二字,当关门大开,远处的云霞竟如凰如龙,铺上一层金光在深蓝渐黑的天空中肆意长鸣。

    八月十四日夜,沈父翘首以盼,终于在中秋前夕与子团聚。

    他们与围坐一桌,为他们接风洗尘,为贺团圆。

    “公子莫要再饮。”酒过三巡,周棠盯着贺宁又饮一大白,忍不住低声劝言。

    贺宁不理睬,将酒一饮而尽,随意地擦了擦嘴边的残酒,晕乎乎地将碗拍在桌上。

    沈氏父子相互对视一眼,终究是沈承喻开口劝道:“方公子,尽兴即可,莫要勉强。”

    “是啊,边关酒烈,公子已是豪饮,莫要强求。”沈父顺着他的话亦劝道。

    贺宁听后,抬起微垂的头,开口还算流利道:“自然尽兴,沈老将军,我酒量好得很。”

    “此酒后劲足,公子还是小心为好。”沈父笑道。

    贺宁给足了面子没有再饮,过了些时候,酒劲确实上头,她许久未饮,一时间忍不住,连忙起身抱着院子里的树,吐了出来。

    周棠欲上前,却被沈承喻拦下。他拿起身边未用的碗,往里倒了白水,又拿起桌上的窄口瓶,才起身走向贺宁。

    贺宁经过这番折腾,胃里舒服了,脑子也清醒了些。她直起腰,一只端着碗的手举在她面前。

    沈承喻神色淡淡,语气也很冷静:“漱口,再吃醒酒丸。”

    贺宁踉跄一步回头望去,众人相谈甚欢,似乎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

    她接过碗,道了声谢,依言照做。

    “为什么喝那么多?”沈承喻压低了声音,问道。

    未等她回答,沈承喻再道:“因为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千金一刻?还是借景抒怀一吐为快?”

    他语气不善,听得贺宁气急攻心,被嗓子里的酒气呛得直咳,说不完一句话来。

    “你怎么那么多事要管?”终于她缓过劲儿来,五官皱成一团,“你听清楚,我的事与你无关。”

    她的声音大了些,席间的交谈声也低了些。

    沈承喻没有再言,而是从窄口瓶里取出解酒丸递了过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沈承喻见她吞下解酒丸后才道,“十五日将到,方宁,给我好好地活到最后一刻。”

    贺宁第一次听到沈承喻喊她的本名,惊得她连忙环顾四周,正当她要兴师问罪,沈承喻却不给她任何机会,转身便向席间而去。

    贺宁惊魂未定地驻足了片刻,心想这沈大将军吃错了什么药,自从青阳书院之后,他便总是说出一些语出惊人的话来。

    贺宁在当时并未懂得沈承喻的心,他不过是担心历史重演,那些别扭又刺耳的话是他左右为难、有心无力的掩盖。

    而沈氏父子亦不懂沈承喻此举何为,众人散去后,父子三人秉烛夜谈。

    “你与那姑娘是什么关系?”屋内只燃了一盏灯烛,沈父说完,沈承喻并不吃惊,但并未开口。

    “那女子伪装得极好,若不是此次醉酒,我还真看不出来。”沈父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说道。

    “沈家虽是将门,但也不能苦了人家姑娘,若你们二人情投意合,我与父亲便为你上门提亲,门楣不重要,只要为人良善即可。”沈琢成担心顾及门第之差,先是表明了态度。

    沈承喻听闻苦笑,依然一言不发。

    沈琢成最后耐着性子再问一次,可还是控制不住情绪:“若是你与那女子有什么未解的矛盾,那也不能不给人清白姑娘交代!沈三!你在京城数载,怎地也学那酸石头吞吞吐吐,不成样子!”

    “沈二!”沈父连声呵斥,硬生生阻止了沈琢成拍桌。

    沈琢成憋了口气,气呼呼地坐了回去。

    “为父问你,你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父亲恕罪,臣,不能说。”沈承喻吐了口浊气,音色凄凉。

    沈琢成平复了心情,仍阴着脸看着他。

    沈父为二人各自倒了杯茶:“好,那为父问,你不必答。”

    “事关两国纷争?”

    “事关天子社稷?”

    “还是事关旧事?”

    沈承喻皆未答,但在沈父的接连发问中,他的表情已将答案呼之欲出。

    “那女子......”沈父终究还是没问出来。

    “父亲,”在沈父的停顿中,沈承喻终于开口,“我该如何做?”

    沈琢成在父亲的接连发问中冷汗连连。

    他与沈承喻一样,看向自己的靠山。

    沈父毅然决然道,脸上露出武将特有的倔强。

    “是我沈执对不住他们。”

    沈父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如泄了气的皮球,烛光下的面容瞬间苍老了许多。

    “父亲,您不必如此。”沈承喻此时收起了在外时的冷酷,像一只收起爪子的猫儿,“只是眼下到了该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沈家遮掩的伤口,终于是结了痂。

    沈父叹了口气,还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话:“沈家不欠谁的。”

    他老了,他的长子跟随方家军亦死在了这片土地,而他的另两个孩子,无论发生何事,他都要拼死相护。

    世人只记得沈家接替方家登上了重臣之位,却忘了他只是一个痛失长子的父亲。

    他不愿意、也不能再经历一次苦肉分离之苦,但他又不得已允许他的孩子随心而动。

    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在那场大火之后。

    沈氏兄弟对视一眼,父子同心,他们都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拱手道:“孩儿谨记。”

    子时已过,十五到来,乌云散去,皎月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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