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昭宁五年,麦月十七。

    兰陵王姬府竣工。

    慕容琛佯装无事,笑盈盈地将云卿带到王姬府,拿出一件红白喜服让他换上:“这是我二姐让罗裳坊做的,虽比不上王爵婚服那般华贵,却是独一份的。”

    云卿像只提线木偶般由着他摆弄着。

    慕容琛原本就是个被伺候惯了的,从来没侍奉人穿过衣服,一时手忙脚乱,最后他的贴身侍从青柏实在看不下去了:“小王爷,还是让属下来吧,像您这般,怕是天黑了这衣服都没穿好。”

    云卿默不作声,眼圈泛红。

    慕容琛拿着脂粉往他眼眶边涂,边说着:“云哥哥,你千万别哭啊……一会儿我二姐来了,可别露馅了……”嘴上这么说着,可他自己的眼泪却不受控制般地涌了出来。

    *

    慕容璟出现在王姬府的时候,正是卯时,日光初照的时刻。

    她一袭红白长裙,立在大门口,略施脂粉,眉间缀着绯色五瓣桃花,没有浓妆艳抹,仍然完美无瑕。

    云卿转过身与她对视的刹那,眼里情难自禁地泛起浓浓雾气。

    慕容璟对他嫣然一笑,他才恍然惊觉,强压下去了心头的酸涩,将眉眼弯了弯,挤出一抹笑意。

    她展开手臂,在原地转了一圈:“好看吗?”

    云卿的脚仿佛黏住了一般,怎么也迈不开去,生怕他靠近一步,眼前的人就会化为泡影。

    见他不吭声,她眉头一皱,若无其事地走来,牵起他往里走去:“这府邸竣工自然是要穿点带红的才喜庆,我自作主张定做了喜服,你可不准说不喜欢……”

    云卿敛眸苦笑:“哪有府邸竣工穿喜服的,不过王姬喜欢,臣遵命就是。”

    偌大的王姬府只剩二人,云卿在慕容璟的牵引下绕过正堂,向着后花园行去。

    满园的芍药开得正盛,香味虽不浓郁,却久久不散。

    “这个时节,芍药应是谢了吧。”云卿手指捻着一片花瓣道。

    “高府后有片桃林,那里的桃花花期总比其他地方要长上一月多。我就试着让人将那桃林的土运来,种上芍药,果不其然,都到麦月孟夏了,这花儿还是开得很好,完全没有凋谢的意思。”慕容璟笑道。

    云卿点点头,继续随着她往里走去。

    后花园的湖面上停着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外观精致华美,却有些似曾相识,云卿恍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同慕容璟泛舟游湖的船只,当时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这船好看,却没想她记了这么多年。

    “慕容璟,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惦记上我了。”杏眼湛蓝,直勾勾地盯着她,在逼问着一个答案。

    慕容璟直接拎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近了几分。又伸出双臂环吊着他的脖子,双脚微微踮起,与他平视。

    美目中闪过一丝狡黠,轻飘飘说道:“是又如何?”

    云卿微微一怔,清泪夺眶而出:“慕容璟,你就是个小偷,骗子……”

    她愣了愣,继续当没事人那般笑道:“本主光明磊落,怎么就成了小偷骗子了?”

    “别人偷钱你偷心,旁人骗财你骗色……”青年木僵地站在原地,早已泣不成声,“你已经招惹上我了,现在却要一死了之……这府邸建得再好,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住,有什么用……”

    女子的眼底有了微微的松动和释然:“果然,阿琛都告诉你了……”

    她垂下双手,转过身去,笑意僵在脸上:“云儿,就剩不到半个时辰了,让我带你走完这王姬府可好?”

    多年的间谍生涯使得她对时间的把控到了极为精准的地步,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穿梭于一座座亭台水榭,一根根雕梁画栋之间。

    他一手被她牵着,人却落后于她半个身子,踩着她走过的地方,仿佛一个刚刚认路的孩子,竭尽全力地将跨住的每一步都深深印在脑海中。

    走着走着,脑海中不经意间闪过很久很久前的一幕。

    有些远去的记忆,明明已经被时间冲得很淡了,褪色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了,却会在几千个日夜后的某一天,依旧忆起。

    府中的回廊,白衣少女牵着刚刚蹒跚学步的孩童:“云儿,姐姐踩哪儿你就踩哪儿知道吗,这样你就不会摔跤了……”

    孩童很聪明,虽不会说话,却早能听懂他人所言。

    他看着眼前的美丽少女,大眼中满是信任地点了点头。

    那少女的步子迈得很小,自那日后,孩童学会了走路。

    *

    直到两人走完最后一步,离服下药的时间恰好是半个时辰差半刻。

    长椅之上,女子半坐半躺于青年怀中,只听他幽幽开口道:“慕容璟,你知道吗,我因为体质特殊,走路要比一般孩子晚很多,后来有个人,她也是这样,牵着我一直走,我才学会了走路。”

    “哦?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女子浅笑道,“她一定对你很好。”

    云卿红着眼道:“可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不在了……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阿璟,我好怕,好怕日子一天天地过,到最后,我也会忘记你的样子……”

    “傻瓜,这样貌不过是用来承载魂魄的皮囊,不论是美是丑,是人是物,该是谁,仍旧是谁。我不要你记住我的样子,我要你记住我就好了……”

    “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死亡,只要时间足够长,那就有必定重逢的可能。”一块半月形的玉佩滑入云卿的掌心,“云儿,是我先认出你的,下一世,你拿着这个来找我可好?”

    青年抿着唇点点头,泪已化作了一场小雨。

    慕容璟的脸色开始变得坨红,返照的回光给她最后一丝力气。她伸手拔下发簪,颤抖地举起来,抵在他的脸颊,气若游丝道:“可我的云儿那么好看,我总是有些不放心的。”

    握着簪子的手微微收紧,尖利的簪头刺入莹白的皮肤中,渗出密密的血滴。

    在往下刺的过程中,不知是真是无力还是刻意控制,力度越来越浅,最终轻轻带过皮肤,但闻金簪落地的清脆响声后,慕容璟脸上的坨红尽数散去,被苍白所取代,屏息半晌后缓缓吐出了最后一句话:“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我还是没忍心下手……”

    云卿就这样抱着慕容璟,石化在原地,从日上中天到暝色四合,从余霞成绮到星河初现,一动未动。

    *

    子时四刻,月上中天,银泻落了满地,芍药开得正盛,和风带过,荡漾起片片芬芳。

    当慕容琛带着宫中女官来到院中的时候,云卿正靠坐于亭中躺椅,用双臂圈着慕容璟,两人依偎而坐。

    脸颊上的血流了半边,顺着脖颈往下,滴落在衣衫白色的地方,虽早已干涸,可向下蔓延的痕迹,总让人觉得还在流动。

    慕容琛走上前,悄无声息地触了一下慕容璟,脸上的泪痕刚干,又瞬间多了几道新鲜的:“二姐……”

    云卿仍是像个傀儡般木僵在原地,放空地看着远处,硕大的双眸仿佛两个黑洞,看不到丝丝光泽,只余满目的晦暗。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琛才止住哭声,生怕他碎了一样,极其轻声地说道:“云哥哥,二姐已经不在了……”

    云卿仍是毫无反应,慕容琛又道:“云哥哥,陛下打算将二姐葬入昭陵,宫里的人已经来了,你松松手好不好……”

    云卿还是没有反应。

    两位女官上前,试图掰开云卿圈着慕容璟的双臂,云卿就如同被烙铁烫了般,猛然惊觉。

    用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力气推开那两名女官,将慕容璟抓得紧紧的,嘴里念念有词:“阿璟睡着了,你们别吵她……”

    人死内力散,臂弯中的身子冰冷到彻骨,他脱下外衫,试图将她裹住:“阿璟,你冷不冷,我给你去取暖炉好不好……”

    “云哥哥,我二姐已经死了。”慕容琛上前,试图阻止他发疯。

    云卿不解地看着他,眼中带着怒意:“阿琛,你又胡说八道了,有你这么咒你姐姐的吗,她只是睡着了。”

    一众人想要从他手中夺过慕容璟,却又怕伤了他,只能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千悦看不过去,跑上一掌将他打得浑身酥软疼痛,没力气再挣扎,女官才将慕容璟从他臂弯中捞出来。

    “云哥哥,你清醒点。”千悦边哭边冲着她吼道。

    慕容琛抱着云卿,将本就不丰沛的内力送到他的经脉里,缓解了那一掌的疼痛:“姑奶奶啊,你下手可真重,我可不想没了姐姐又没了姐夫,你就不能轻点吗……”

    千悦那一掌虽用了内力,却是对着右肩打的,虽疼却没有生命危险。

    她就地坐下,顾不得周围有人,像第一次见到慕容琛那般放声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一些让人不明所以的话:“阿姊……阿姊……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不会武功的人才接受内力注入后便会强行昏睡过去,云卿靠着慕容琛,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慕容琛只当是千悦因为慕容璟的死想起高渐漓那个早逝的大女儿,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哭的,其实是同一个人。

    高千忆。

    慕容璟。

    ……

    万般诸像,皆是此人。

    *

    那夜。

    城外的老妪坐在树下,望着远方,幻化成一个头戴花冠的美丽女子,消失于暮色之中。

    算命的老道士将红线缠好,收于掌中,童子在一旁问道:“师尊,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老道士摸摸胡须,看向远山重重,落下两个字:“虞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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