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澜此人的一个非常明显的个性特征就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理性思维占据情绪的高峰。

    虽然她大学的专业是师范类，但高中的时候选的是理科，理性思维基础非常牢固。

    一顿饭的工夫，她已经想明白了接下来的行动路径。

    之前，是她被回忆拉扯住了手脚，太过情绪化，没有对症下药、因材施教：程寂此人，和他对着干是达不到目的的，越是难扭的瓜，他越是爱硬扭。所以，对付他的最好办法就是顺，顺得他失去征服的欲望，事情大致也就摆平了。

    凭着她对他的了解，说白了，他做这么多故弄玄虚的事情，大概也只是因为咽不下一口气。

    毕竟当时，劈腿的是他，可先提分手的人是她。

    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是或许，在这次阴差阳错的重逢后，能够记起来些许。

    记起来就会不甘心，而他不甘心的时候，就是现在这副样子。

    或许，在别人看来，程寂是个善变又喜怒无常的人。

    但林微澜知道，他才是永远不会变的那个人。

    他一直都是这样，做所有事情的原则就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所谓的善变，并不是个性的善变，而是心意的善变罢了。

    至于夏莫阳……

    她仔细地想了想。

    这些年，夏莫阳的确变了很多。

    年少时候的他，像一只横冲直撞的哈士奇，给块骨头就能高兴半天。从前，他的喜怒都有理有据，且浅显易懂。但现在，她已经有点看不透他了：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既然不知道，就激一激，逼他自己说。”

    林微澜拍了拍手，就此决定。

    “嚯。”夏缨络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鼓起掌来，“不愧是你啊，年级第一，这学情分析做得非常精彩。你打算怎么做？”

    林微澜竖起三根手指，一根一根掰下去：“渣男三件套：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秋季运动会以后，天就凉了下来。

    秋风渐起的时节，整个校园里都飘着桂花的香味。宿舍楼下长着很大一棵丹桂树，橘红色的花朵压满枝头。

    虽然期中考刚过，可离下一次月考已经不远了。

    班组里的紧张气氛一下子被推了上来。

    他们来见习也有两周多了，除了日常的听课、批改作业、带晚自习以外，如果遇到作业课、答疑课，老师们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安排实习老师顶上。

    如此，逐渐地，倒也真的有一种“原来我是老师了”的恍惚感。

    用一句专业的话来说：教师职业认同正在建立。

    虽然运动会的时候闹出了不少事，但隔了个周末，周一上来又连着忙了两三天，那些事情的冲击就也没那么大了，情绪也在逐渐淡去。

    再加上，林微澜经过缜密分析以后采取了“渣男三件套”策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她简直完全变了一个人。

    因为大雨而草草了事的运动会，还剩下几个师生趣味赛的项目，被顺延到了本周五。忙里偷闲地，在年级体育组长的组织下，参赛的老师和学生被抓在一起，拉练了几次。

    “绑得太松了。”

    “两人三足”的比赛，程寂和林微澜被分在了一组，此时正蹲着往两人脚上系带子。

    听见他这么说，她狠狠地勒了勒，站起来瞪了他一眼：“意见真多，怎么不自己动手？”

    “不会打蝴蝶结。”

    他的胡话简直张口就来。

    “这分组根本就不合理。你腿这么长，走一步够我赶两步的。”

    “就当你在夸我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明显感觉到她愿意和自己说话了，程寂笑起来，“我有个办法。”

    “什么？”她都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自己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啊！”

    她惊叫了一声，吸引了周围一圈人的注意。

    场边正在休息的其他项目的老师也都看过来，夏璎珞和夏莫阳就在其中。

    有些尴尬，她伸手推他：“你干嘛啊！放手！”

    “不是怕跟不上吗？这就是办法。”

    正说着，远处体育老师的哨声响起，他提着她，大步流星往前跑。

    眼下已经被赶鸭子上架了，她也不敢挣扎，勉强攀住他的肩膀，起码要保证自己不会在中途摔下去。

    “真是个疯子。”

    她小声骂了一句。

    “周末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看着他们跑向终点，看着程寂脸上的笑容，夏莫阳整个人都沉了下来，脸色有些难看地问夏璎珞。

    “啊？”她正美滋滋看戏，没想到火烧到了自己身上，“没有啊，没发生什么。周末两天我们都宅在寝室里，啥也没发生。”

    “那他们是怎么回事？”

    远处，体育老师走过去，竖着大拇指夸他们跑得快。

    林微澜从程寂身上跳下来，却因为被绑着脚，扯不开距离。

    “我不知道啊。”夏璎珞扬起脸，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他们有什么事儿，你自己去问问，不就得了吗？”

    “我——”

    碰了个钉子，夏莫阳噎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三足”的练习结束了，林微澜一解开绳子，就朝着他们这边跑过来，冲夏璎珞招手：“走走走，赶紧回办公室。”

    夏璎珞跟着她跑了。

    两个人跑到快没影的时候，程寂才姗姗来迟地走到他面前：“去吃饭？”

    夏莫阳抬起头，看着逆光中的他的脸。

    他今天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不再像一块冰。

    他站起来，直直地看着程寂：“你想干什么？”

    “什么？”他笑起来，“我想吃饭啊。”

    “别装傻，你想得到什么？”

    “又是这个问题。”他不仅没生气，笑得更开心了，“老问题，我也只有一句老话，跟你有关系吗？你是以什么身份问我的？”

    “你知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事情，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忍了几次，最终还是没忍住，夏莫阳把话说出了口，“这几年，你应该过得还不错，惹的桃花也不少，我虽然没见过，听也听得多了，想也想得到了。可是，你知道其他人，她、我，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们？”程寂收起了笑容，“没有‘我们’，有‘你们’，是么？”

    夏莫阳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那天跟他说过的话：当你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当你选择了别人而放弃了她的时候，就没有你们了。你是你，她是她。

    “我实在是看不透你。”夏莫阳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了一遍，“我从来都看不透你。你还喜欢她吗？”

    “现在喜欢。”

    “为什么呢？”夏莫阳脸上的疑惑是发自真心的，他觉得很费解，“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你想着华清清；和华清清在一起的时候，你又在想她。程寂，除了你自己以外，你到底，真正喜欢过谁吗？”

    程寂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像是在想什么，不知道是在想夏莫阳的话，还是在想以前的事情，整个人都出神了。

    过了好久，他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和她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有些记忆，我们共享。她没有告诉你，因为她觉得，那些事情比你重要。与其每天思考我在想什么，你不如好好想想，你想要什么？”

    他拍了拍夏莫阳的肩膀，走了。

    又过了很久，夏莫阳才喃喃出声：“发生过……什么？”

    晚上被排了晚自习，晚饭时间，两个女生躲在办公室里吃外卖。

    夏璎珞跟林微澜互通了一下各自视角发生的事情，夏璎珞不禁发出赞叹：“妙啊，姐妹！简直就是狗咬狗啊，哈哈。”

    “你这描述能力，又有精进啊。”林微澜也笑起来，掰着手指，盘算其中的逻辑，“其实我早该发现了。程寂呢，最在意的，就是事情顺不顺他的心意。顺心的事情能吸引的注意力是不久的。我之前那么抵触，可能在他看来是，欲擒故纵？呸，是真自恋。夏莫阳呢……我之前跟你说，觉得他变了，细算的话，也没变吧。我其实一直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以前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他每天都很开心，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事情。”

    “不过啊，我还是想知道。”夏璎珞放下烤鸡翅，擦了擦油汪汪的嘴，努力摆出一个郑重的表情，问她，“你，现在到底喜欢谁啊？”

    林微澜想了想，吸了口气，像是想要开口，忽然又闭了嘴，又吸气，又闭嘴。

    如此几个来回，给夏璎珞急个够呛：“你说呀！”

    “嗯……你猜啊？”

    虽然这话从程寂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特别欠揍，但这句子还真是好用。

    “我猜就我猜！”夏璎珞不服气，也复盘起来，“从我这十几年磕CP的经验来看，我站的官配，从来就没有BE的！根据我这半个多月的观察，以及我‘旁观者清’的视角优势，我觉得你……喜欢夏莫阳。”

    林微澜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她从来没有想过，从第三者的视角看来，他们三个人之间最关键的、她的想法，居然会是这样。

    其实她一直没有理清楚对他们两个人的感情。

    面对程寂，她知道一些程寂最不愿意跟别人提起的事情，也见过他最脆弱的一面。

    因为见过他柔软的样子，于是也就有了最复杂的情感。

    恨也站不住脚，爱又爱不下去。大概就是这样。

    可对夏莫阳呢？

    某种程度上说，程寂一度在精神上把她当作自己人生的光，而夏莫阳，却切切实实地成为过她生活里的光。

    在那段，几乎是人人喊打的日子里，从头到尾不听、不看、不信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小孩子、少年，其实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人，站边站得极快。

    大多数人没有主动加害，但最终却因为沉默，都成为了帮凶。

    “呐，大多数时候，你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是我看得到。来实习之前，提起程寂的时候，你更多的情绪是生气和不甘心，反正就差骂骂咧咧了。但是提起夏莫阳呢，你知道你最多的情绪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沉默。不是不说话的沉默，是表情的沉默。你不怎么去形容他、说他的事情，大多时候都是沉默。‘近乡情怯’，你肯定懂的吧？”她又重新拿起鸡翅，示意分析完毕，末了，还补刀一句，“就像你现在这样的沉默。以上。”

    倒也不是林微澜刻意想要沉默，但她实在是无话可说。

    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说出来，反驳她，可话到嘴边，却都消散了，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呐，做姐妹的，话点到为止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着，还点起了鸳鸯谱，“我感觉吧，俩人都不错。程寂吧，虽然人品欠了一点，但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哎哟，真的，太好看了，啧。夏莫阳吧……阳光开朗大男孩儿？长得也不孬。怎么选，你都挺赚。”

    “得。”她伸手打断，“首先，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要啊！”夏璎珞大笑，“这泼天的富贵啊！”

    虽然知道她在开玩笑，但是林微澜还是愣了一愣。

    她想起，以前苏沫……

    “‘其次’呢？我在等你的‘其次’呢。”

    发现她出神了，夏璎珞在她眼前挥挥手。

    “哦。”她回过神来，“其次，其次就是，这个世界上又不止这两个男人，这不是个二选一的题目。”

    话音刚落，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吃得一片狼藉的办公桌，抱了一堆书就往教室里去。

    秋天的夜是很冷的，冷是从天黑开始的。过了秋分以后，天又黑得特别早，不过六点半，天已经黑透了。

    尽管已经响过预备铃，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还是听到教室里有“悉悉索索”不太平的声音。她以为是刚上课的缘故，回头缺发现，程寂靠在教室门口等她，手里拿着一罐热咖啡。

    学生都伸长了脖子，往门口看。

    忍了几忍，到底没忍住，林微澜翻了个白眼，歪头看他：“有事吗？”

    “倒没什么事。晚上冷，给你送这个。”

    说着，把热咖啡塞给她。

    “那我谢谢你了。上课了，我先进班，有什么事情之后再说。”

    “等等，加个微信。”

    他把二维码递过去。用的是祈使句，而不是疑问句。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本想拒绝，但学生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正式铃也已经响了。

    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跟他纠缠，她掏出手机，飞快地扫了码，板起脸走进教室，大声地对学生说：“没听见上课铃吗？还聊什么？作业都做完了？”

    毫不夸张，一秒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