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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八

    晨光熹微,林青舟自溪边挑水而回,见先生端坐于竹林前看书。

    光影斑驳,竹叶窸窣,许是自己眼花,先生的白发竟全都是乌黑的模样。再眨眨眼仔细看,一切又都恢复如常。这一刻,林青舟不由得怀疑,先生或许是天上谪仙。

    “先生,昨日睡得可还好吗?”他将扁担放下,开口道。

    先生的目光从书页移到他身上,同日出一般温煦:“甚好。”

    “先生一路奔波,应当好好休息,怎么这么早便起来看书了?”

    先生呵呵而笑,对此避而不答,只是道:“如此好的风光,你倒是好运气。”

    “是啊,”林青舟将水桶搬到墙根儿处放好,抹抹汗,在晨光中笑道,“我当初可是千挑万选,先生可要多住几天。”

    先生又笑起来,对着面前的几竿竹子连连赞叹:“这样好的竹子,世上难寻呐。”

    “自然是不及先生当年的,那可是一片好竹林啊。”

    先生拈须而笑:“对着这几竿竹子,我倒是想起了过去的光景。”

    林青舟忙活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泰然自若道:“先生,可要吃饭吗?”

    先生花白的胡子也沾着笑意,变得光滑如锦缎:“青舟,坐下,我们好好说说话。”

    林青舟就着手边儿扯一条布,擦擦手脸,快步走至先生身侧,先倒杯茶递与先生,见先生笑着接了,才在凳上坐下,规规矩矩的姿势。

    先生又笑:“这么拘谨做什么?”

    林青舟踌躇一会儿,开了口:“青舟…愧…”

    话未说完,便被老者抬手打断:“今日我们说说其他的事。”

    话一出口,林青舟还是十分紧张,悄悄吞口唾沫:“先生…”

    “哎,都说了没事儿了。”先生抬起手,轻轻拍一拍他的肩头,那么温和,那么慈蔼。只这一拍,便让他眼眶发红,眼泪涌出,想起从前的日子。

    “不是说过了么,若犯了错,都算在为师身上。”

    林青舟破涕为笑:“这不是先生在我们年幼时说着玩儿的吗?”

    先生笑而不语,抬首望着那些竹子:“以前你们总爱摘竹叶做哨子,把好好的竹子糟蹋得乱七八糟…还非要在冬天挖竹笋吃,挖不到还打架。”

    再次听到这些事,林青舟总觉得隔得远了。听着先生的讲述,他仿佛又置身于那片青翠的竹林,只是中间隔了层雾,让他始终看不清那年少的光阴。从前的日子好像影子般跟着他,却始终矜持地保持着距离,但总是那么不远不近的,勾得他不上不下。

    “你们那时可皮,上树掏鸟窝,掰树枝做弹弓…”

    时隔多年,他又徜徉在那片温煦的月光中。

    人们常说竹林阴凉,月光阴凉,可不知为何,在他的记忆中,二者都是明朗的。

    他总是在月光中同先生练剑,在竹子下诵读诗书。那些遥远的记忆顺着一根线被扯了回来,时间在倒退,他的身形也在缩小,慢慢的慢慢的,他又成了当日年幼的孩童。

    那时他们被先生骄纵过了,冬天一定要吃竹笋,可是没有。没有?没有便去竹林子里挖!这么一大片林子,还不信挖不出几头笋来了。

    两个孩子戴着斗笠,连层厚衣服都没穿,一人扛一把铁锹咔嚓咔嚓进了竹林子。那年的雪下的太厚,是从未有过的厚,竹子都被压弯了几棵,越往里走雪越深,几乎没过膝盖。二人走的费劲,大雪天竟出了汗,摘下斗笠来擦汗,见彼此脸上都黏着发丝,狼狈相视,哈哈大笑,忘了是谁了,先弯下腰抱起一堆雪来漫天地地洒,而后事态渐渐失控,及至两人回过神时,周遭已是一片狼藉,雪坑,残竹,绿叶,好好的铁锹没了踪影,尖尖的斗笠没了踪影,偌大天地只剩两个楞头愣眼的瑟瑟发抖的傻小子。又惨又傻,惨到了极致,傻到了家。

    不过客观来讲,最为狼狈的还是周遭的竹子。本是长得修长挺拔,又有天时地利加持,还颇有些仙风道骨玉树临风的味儿,若再吸收些灵气,一朝得道也说不定。可惜还未飞升就已遇到劫数,突如其来一场雪灾已是摧的催,折的折,未及喘口气竟又遇上两个混世魔王。若说风雪有情,这二子的确不义,好容易逃过一场风雪劫,又不巧遇上辣手摧竹,没死的也死的差不多了。

    看看对方的惨相,再看看周围的惨…嗯,惨不忍睹…

    闹腾一阵,只觉浑身疲乏,连带着什么竹笋也抛到九霄云外了。打个呵欠:“咱们回家吧。”也回个呵欠:“好啊。”二人手拉手结伴而行,趟着雪跌跌撞撞往前走,但慢慢的,他们发现这不是往前走,这是原地绕圈儿呢!

    看到四串一模一样的脚印,两个手牵手的傻小孩儿陷入了沉思:“这么冷的天,还有人跟咱们一样傻啊?”

    一人淡定安慰:“没事儿,说不定是鬼呢。”

    “哦,”张开嘴准备打哈欠,忽然清醒了,差点儿被自己的哈欠噎到,“嗯?”

    恰在此时,狂风呼啸,细瘦的竹叶都颤动起来,那风中好像充满了怨气,那竹叶好像是舌头在窃窃私语,两个人顿时抖如筛糠。

    其中一个说:“咱们为什么不告诉先生啊?”

    沉默。

    “咱们还能回去吗?”

    沉默。

    第三个问题带了哭腔:“呜呜,你,你还活着吧?”

    “嘶…”

    慌忙扯起衣摆捂住头:“别…别吃我。”

    “你抓那么紧,是想疼我啊?”

    “嗳,你还活着啊?”

    黑暗中,隐约见一白眼儿转瞬而过:“你知道鬼打墙吗?”

    “不知道。”

    沉着地下了定论:“我怀疑咱们遇上了鬼打墙。”

    “那…那要怎么办?”

    摩挲下巴,仰望天空,迫不得已,掷地有声:“献祭。”

    “呜,”肩膀被人狠狠抓住,没错,是狠狠,“我…我不要你死。”

    沉默。

    “你死以后,我怎么办?”

    凉凉开口:“你想多了,是让你去死。”

    “嗷!我不要!”慌忙往后跑,连滚带爬地跑,甚至不敢回头看,害怕因此减缓速度。

    “哎,我逗你玩儿的,你别跑,你别跑!”

    使劲喊没有用,那道身影窜得像狗一样快,是平时吃饭都见不到的速度。

    “你别跑呀!往前边儿危险!”

    这句话落在夺命狂奔的人的耳朵里,自动变成:你快跑呀,前边儿就安全了!

    于是拼命狂奔,奔着奔着,就奔到悬崖里去了。幸好,掉到崖里的前一瞬,双手被人抓住了。那人对他咧嘴一笑,白亮的犬牙一闪而过,吓一激灵,奋力挣脱,却忘了脚下的崖。

    那人死命拽住他,已能听出咬牙切齿的费力:“死崽子,想死么!”

    立刻安静下来,语气仍带惊慌,却是不让一步:“狗杂碎,我们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呼吸逐渐吃力,“把你丢下去喂给饿死鬼。”

    虽然听他这样说着,但还是感觉身体一点点上升,抽抽鼻子,嘟囔道:“我也不是很沉吧?”

    “闭嘴。”

    听话乖乖闭了嘴,感觉到对方呼吸逐渐粗重,试探道:“你还有力气吗?”未等到答话,二人皆是惊呼,雪面儿承受不住重力,塌了。

    连成块儿的雪朝他劈头盖脸砸下来,从衣领灌进去,冻得他使劲打哆嗦:“我…我冷。”

    这次倒是听出些慌乱:“别说话!”

    胳膊被拽得久了,又僵又麻:“我…我坚持不住了。”抬头一看,平日白净的脸像是被火烧一样,发红,发紫,发黑,一块块儿,鼻梁拧着,一粒汗珠从鬓发间滑出来,顺着眉骨一路到下巴,挂在下巴尖儿上摇摇欲坠:“你…再等等…”每个字儿都像是从嗓子眼儿里硬挤出来一样,仿佛很多人走羊肠小道,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那样的谨慎小心,那样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手…手腕儿疼…断了…”

    回应他的是沉默,唯有身体一点点往上升。

    快要到尽头时,忽听到慌乱的一声:“我的竹蜻蜓!”没有丝毫犹豫,把人完全拉了上来。

    “呼…”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右手手腕儿犹如火烤,猛烈又炙热的疼。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往崖边儿趴,眼疾手快给捞了回来,对上一张脏兮兮的脸,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娘的…蜻蜓…”愣了愣,垂下眼睛,语气不像先前强硬:“想死么。”

    那人却将手一甩,坐在原地理直气壮哭了起来:“我要我娘的蜻蜓!你赔我!你赔我!”

    抿抿唇,揉一揉手腕儿,疼得想死。左手将人拎起来:“走了。”

    手底下的人剧烈挣扎起来:“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好。”手一松,真的放开了。

    那人似是没料到,整个儿摔进了雪堆里,愣头愣脑的看着他,而后猛地往前扑,手里握着削尖的竹片儿,抵在他脖子上,语气恨恨道:“都怪你!”

    两人僵持一阵儿,谁也不敢动,一直到天光微亮,寻了一宿人的先生找到此处,看见两个傻小子趴在雪地里,快步走过去想将人扶起来,却被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呢?都出血了!松手!”这死孩子真是犟得可以,把他手腕儿快拽脱臼了硬是死抵着不撒手,嘴里念叨着:“竹蜻蜓…竹蜻蜓…”

    先生一愣,想起最初见到这孩子的情形。可怜巴巴的,瘦猴儿似的缩在布片儿里,让人扔在墙角。幸好是初秋,天气并不怎样冷,没把孩子冻坏。将人抱在怀里仔细瞧,粉雕玉琢,好看是好看,可怜是真可怜。将孩子抱回去洗洗,襁褓一解开,掉出一只竹蜻蜓来,仔细看一看,做工很精致,不是寻常卖的玩意儿。又仔细瞧瞧那包袱皮,摸起来滑溜溜,软乎乎,不像是普通百姓家能有的。手一顿,明白这孩子来历不一般。

    将孩子擦洗干净,又自己沐浴焚香起了一卦,结果出来后叹口气,对着神色冷峻的少年道:“从今往后,他就是你师弟。”

    想毕,又叹口气,这俩孩子从小就玩儿得不错,今天不知闹哪出竟兵戎相见,原是为了那个竹蜻蜓。于是一手牵一个,温和道:“饿了吧?先回家。”

    三人回了家,先生掀开锅盖往外端饭,饭碗还没碰到桌面儿呢,哐当一声晕了一个。

    傻孩子拿袖子抹抹鼻涕,不念叨自己的竹蜻蜓了,看看弯着腰端碗的先生,再看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师兄,黑豆一样的眼睛眨巴眨巴:“不是我推的。”

    先生顿时觉得气急攻心,弯着的老腰可能直不起来了:“不是你推的你就不知道扶啊?”

    “哦。”不情不愿把师兄拖到床上,准备转身走时,被手腕上一块儿乌黑吸引了视线,仔细瞅一瞅,没发现伤痕。小小的脑袋冒出大大的问号:是不是鬼整的?还有其他的地方有吗?

    先生端药进来的时候顿觉自己离见到费祎不远了。

    这个傻孩子在扒他师兄的衣服啊啊啊啊!

    药碗差点儿拍地上,一把把小崽子薅起来,颤抖道:“大逆不道!”

    黑豆大眼水润润的闪着光:“狗…师兄手腕儿上有鬼。”

    先生惊了一下,差点儿把孩子扔地上。细细查看后又支使傻孩子去端热水拿毛巾,自己皱眉思索怎么把这手给保住。

    傻孩子很快去而复返,熟练地把毛巾浸在热水里,叠好,盖在额头上,而后趴在床边看先生:“先生,不烧姜糖水吗?”

    “嗯…嗯。”

    “我去给先生备姜。”傻孩子又欢天喜地跑开。“先等下――――”傻孩子回过头:“嗯?”

    “还有冰吗?”

    傻孩子眨眨眼:“外面有。”

    挥一挥手:“也行。”傻孩子跑远了,年过半百的先生扯着嗓子喊:“小心点儿。”

    不一会儿,一盆冒着寒气的冰块儿端进来了。

    “先生要冰块儿做什么?”

    先生不答,只是絮絮叨叨:“这傻孩子还要练剑,还要写字儿,手怎么能废掉呢,肯定是要保的,哎,要保的,以后阴雨天可有的受喽,冰块儿…”先生伸手。

    傻孩子还沉浸在先生的絮叨里,茫然地抬起头:“啊?”

    “傻孩子,冰块儿。”

    把冰块儿递给先生,又看先生忙活一阵,直到眼前出现两个先生,眼皮耷拉着睡着了,隐约感觉备一双宽厚的手抱在怀中,头上飘来一道叹息:“一个两个都是来要债的吆。”

    过几日,手腕儿发紫的好了,两个混世魔王琢磨着回报师恩,偷摸下山给先生买酒。到了集市上,才知道买酒要钱。两个傻孩子没钱,只好一路走一路看,都到人很少的地方,忽见道旁立了两个漆黑的大缸,飘出来的味道十分熟悉,正是先生所谓“酒香”。四处打量不见人影,想来是人家不要的。欢欢喜喜在缸前站定,打开盖子一瞧,呦,瞧不出什么名堂。不过“酒”么,想来是没有坏的。伸出胳膊抱一抱,抱不起来。正发愁时,看见缸上挂的竹筒,不由眉开眼笑,可见这扔酒之人心地善良,于是毫不贪心的,一人灌了一竹筒走了。

    高高兴兴回到山上,竹筒刚递到先生嘴边儿,师徒三人的小篱笆门儿让人一锄头砸了。

    一个十分豪爽的声音道:“出来!”

    师徒三人不由出去。但见一个十分貌美的妇女靠着铁锹,对师徒三人喝道:“你们小崽子欺人太甚,不仅偷我酒,还偷我竹筒!”

    先生大惊,两个小崽子亦大惊,彼此看了看,握着的竹筒晃了晃,酒液洒出去半截。

    先生掏出帕子擦擦汗:“这倒十分意外。”

    那妇人冷笑:“我也很意外。”

    “那便请进屋谈谈吧。”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了,那妇人扛着锄头心平气和的走了。两个小崽子战战兢兢,先生看着傻孩子们吓得瑟瑟发抖,无奈地笑一笑:“饿不饿?”

    两个傻孩子面面相觑,不敢回话。先生宽厚的手摸一摸发顶,安抚道:“若犯了错,都算在为师身上。”

    两个孩子就这样一块儿长大。林青舟长到十二那年,师兄要下山回家,他也想下山,先生沉吟半晌,拈着花白的胡须道:“下山可以,只有两条,不许到阳荥,不许做官。”林青舟撩袍一跪,谢过先生恩情,抬头时,不小心瞥见了先生泛红的眼眶,也将一滴泪含在了眼睛里。出门去找师兄,想和师兄一块儿走,结果师兄拒绝了,一怒之下喊道:“你不记得竹蜻蜓了吗?你永远欠我!你欠我一辈子!”喊完就头也不回下山去了,把那滴泪留在了师徒三人的山上。

    回忆如同一团热雾,扑面盖住林青舟,只觉得脸上又湿又热,抬手一摸,又一滴泪落在掌心。

    “青舟小时不懂事,还麻烦先生做竹蜻蜓。”

    想到眼前的少年人由自己带大,两张脸在记忆中重合,先生不由笑道:“你那时不光折腾我,连带你师兄都折腾得够呛。”

    “是啊,太不懂事了。”一滴温热的泪落在手背上。

    先生拿出帕子递给他,抚着书页道:“本不想打搅你们的生活,只是我一个人实在无聊得很,想见见你们的样子。”

    林青舟惭愧道:“本应时时写信问候先生,只是一事无成,无颜面对先生。”

    先生宽厚地笑:“我从未要求你显达呀,只要能无拘无束地生活便很好了。”

    听闻此言,林青舟愈发惭愧,垂着头道:“幸而还有师兄…”

    先生却道:“自四年前一别,我至今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我这次来,也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你师兄。”

    林青舟奇怪道:“师兄他…通信应当很方便呀。”

    师兄的家事他不是很了解,只是隐约知道他师兄不是一般人。拿俗话来讲,就是“富得流油”。可不知为什么,这样有钱人家的孩子却从五岁起就待在了山里。

    “哎,许是遇到了什么事吧。”

    两人又聊一阵,直到枝头一声鸟鸣将林青舟惊醒。他一拍脑袋:“先生不是说有事要见陛下吗?待吃了早饭便下山吧。只是,”他苦笑一下,“陛下近来龙体欠安,早朝也时有时无的,您不一定能见到陛下。”

    先生皱眉叹气:“这是为了天下百姓,我无论如何都要见的。”

    “先生先别失望。”林青舟将饭碗端到他跟前,“陛下虽然见不到,但皇子还是可以的。”

    四十九

    “赵琯溪,你醒了吗?”纳兰云蘅敲敲赵琯溪的窗户,又侧耳听一听,没听到什么动静,只好去叩门,“我进去啦?”

    门还没开,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在你心目中就是如此形象,日上三竿还不起床?”

    纳兰云蘅吓一激灵,转过头见赵琯溪站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手中握着一柄剑。

    “你什么时候还练剑啦?”

    赵琯溪抿抿唇:“强身健体罢了。”

    纳兰云蘅一边说话一边朝他走:“你身体不好?”

    赵琯溪貌似被噎了一下:“你听说说的?”

    “你自己呀。”

    “嗯?”

    “你不是说,”纳兰云蘅已经走至他身前,一双笑盈盈的眸子望着他,“强身健体嘛。”

    赵琯溪被她一看,眼神偏一偏,认输一般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能摸摸吗?”纳兰云蘅低下头,伸出手指试探性的戳一戳剑鞘。

    赵琯溪奇怪:“你不会用剑?”一边把剑递给她。

    纳兰云蘅一脸理所当然:“不会啊。”又抬起头,一双弯如月牙的笑眼看着他:“你觉得我应当会呀?”

    赵琯溪看着她,愣一愣,垂下长睫:“你小心些,这剑快得很。”

    “削铁如泥的那种吗?”纳兰云蘅将剑拔出来,剑身闪着寒光,映出人变形的影子,目光都变得炽热起来,喃喃道,“果真是把宝剑。”

    “你若喜欢,我送你一把便是。”

    纳兰云蘅笑起来,不无遗憾道:“好是好,只是,我是真的不会用剑。”

    “这有何妨?上手很容易的。”说着,赵琯溪慢慢引导着纳兰云蘅摆出架势。

    “你要教我?”纳兰云蘅笑着仰头,长睫扑扇如蝶翼,一双眸子灿若星辰,映出赵琯溪认真的模样,弯弯唇角道,“你会教我?”

    赵琯溪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冲她一瞧。

    纳兰云蘅心中一震,手中的剑险些拿不稳。

    她自诩火眼金睛,透过一个人的眼睛便能看见一个人的一生。她虽年纪小,经事少,可头脑实在聪明,又多年浸染墨香,因此,从满桑到阳荥,鲜少有她看不透的人。今天,她便遇见一个。

    初见赵琯溪是在白塔寺,因他气度不凡不由莞尔一笑;再见便到了皇子府,因他语气不满而暗自腹诽;三见…三见已经忘记在何处了,不过总逃不过这几个地方。细细想来,赵琯溪的眼睛,一路都是如潭水般沉静的。他虽年少,却隐隐有了帝王的气势,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压迫感,待人接物也都是端方合宜,四平八稳胸有成竹从眼睛中就能看出来。除此以外嘛,倒是什么都没有。

    不过,帝王吗?

    她又想起白塔寺的念头来:磕那么响,莫非是想做皇帝吗?

    纳兰云蘅甩甩脑袋,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不过,赵琯溪若是真当了皇帝,对满桑有什么好处呢?对天下百姓有什么好处呢?

    “专心。”

    正待细想,一股温热气息自耳后传来,又痒又麻,直通天灵盖。

    “哐当”一声,手中长剑掉落,撞到青石板发出峥鸣。

    “我手滑了…抱…抱歉。”纳兰云蘅低着头,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

    “无事。”赵琯溪弯腰拾起剑,“这剑毕竟笨重,你又是初学者,难免要磕磕碰碰的。”

    “你这样好的剑…”纳兰云蘅开口,却是声如蚊蚋。

    “你怎么了?”赵琯溪笑问,“从刚一见你就不对劲,原以为你是心情好,怎么现在反倒…”

    “我…”纳兰云蘅皱眉感知一会儿,一只手扇扇脸周的空气,迟疑着开口,“觉得有些热。”

    “热?都快深秋了怎么会热?”赵琯溪凝眉思索一会儿,“你身体还有别处不舒服吗?”

    “快要深秋了。”纳兰云蘅还是红着脸,心不在焉地重复他的话,“快要深秋了。”

    “额头烫不烫?”赵琯溪刚要把手放到纳兰云蘅额头上,又见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双手抱头,于是皱眉思考瘟疫有没有类似失心疯的症状。

    “快要深秋了!这岂不是意味着苏苏要走了?”纳兰云蘅暗自掰手指数月份,“重阳,冬至,腊八,除夕…为什么这么快?我明明和苏苏才刚刚认识…”

    “云蘅?云蘅?”赵琯溪连叫几下,纳兰云蘅都没有反应,“难道真傻了?”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念些什么,稍稍靠近些听,少女清润的嗓音中含着不满: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纳兰云蘅想着如何与苏明朔共度接下来的时光才会不留遗憾,余光瞥到赵琯溪,想起林青舟嘱托自己的事,嘴角弯一弯,眼睛弯一弯:“赵琯溪――――”

    赵琯溪见她变脸如此顺畅,早已猜知她又在打鬼主意,坐在石凳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又在想什么歪门邪道?”

    纳兰云蘅撇嘴,愤愤地坐在他对面:“才不是歪门邪道!我在你心中就是如此形象吗?”

    赵琯溪含笑,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只觉有趣。看她气得差不多了,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递给她,语带央求:“这是赔礼,你不要生气了。”

    纳兰云蘅瞥一眼,脑袋仰得比天高:“什么东西,不要。”

    赵琯溪以荷包代手,戳戳她:“真的不要?”

    “哼,”纳兰云蘅有骨气得很,语气坚定,“不要!免得你到时又给我扣偷鸡摸狗的帽子。”

    赵琯溪不解:“我何时给你扣过帽子?”

    “哼!”纳兰云蘅撇嘴,“您倒真是贵人多忘事。并非是您给我扣帽子,而是我有意冤枉您。”

    赵琯溪仔细回想,想起刚刚自己说的“歪门邪道”很是无奈。

    满桑来的小公主厉害着呢,有仇必报。

    “我赔你两份礼物好不好?”

    “谁知道你要赔我什么礼物?谁知道你挑礼物的眼光如何?”

    “这好办,”赵琯溪将荷包解开,缓缓从中拈出一枚蜜饯,很自然地递到她唇边,“到时你去集市上挑,只要看上的,我都付钱。”

    纳兰云蘅转转眼珠想他的赔罪方案,不注意腮边被人抵了一颗蜜饯,正要生气时,却见赵琯溪眉眼皆弯,平日沉静的眼中活泛笑意:“尝尝?”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带着好吃的的笑脸人,纳兰云蘅就着他的手,高高兴兴将蜜饯吃进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的亲密性。

    蜜饯一入嘴,一股熟悉的滋味在嘴中弥漫开来。

    纳兰云蘅弯着眼睛,长睫忽闪忽闪,颊边抿出两个梨涡,高兴地晃着脑袋,很快吃完一个:“你从哪里弄来的?”

    “想知道?”赵琯溪神神秘秘地轻声问。

    “嗯。”纳兰云蘅抿着笑点头,将头悄悄探过去。

    赵琯溪以手捂嘴,缓缓凑近她:“不告诉你。”

    “切,没意思。”纳兰云蘅一下子收回身体。

    满桑一族善制蜜饯,她又爱吃甜食,满桑族的蜜饯是吃惯了的。乍一到了阳荥,吃不到本族蜜饯还相当不习惯,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嘴中熟悉的味道散了,对蜜饯的想念换成了对满桑的想念。

    昨日同林青舟躺在田野中,她不由想起满桑的土地,今日又吃到满桑味道的蜜饯,思乡之情暂得缓解。对满桑的思念暂时由对蜜饯的思念代替。

    纳兰云蘅撇一会儿嘴,见赵琯溪仍是一脸笑意的看着她。看样子,既不打算告诉她买蜜饯的地址,也不打算再给她颗蜜饯。

    可恶!纳兰云蘅腹诽。有什么好炫耀的?等我回了满桑,我拿蜜饯砸死你,哼!不就是蜜饯嘛,谁稀罕!反正我不想吃!

    “好了,别生气了。”赵琯溪见她半天不说话,只是气愤地看着自己,知道她又在心里骂自己了。等了半天也不见气消,只好再拿出一颗蜜饯。

    纳兰云蘅这次差点儿从他手上咬下一块儿肉来。若非他躲闪及时,恐怕她早就啖他之肉,饮他之血了。

    赵琯溪努力压住嘴角,把荷包递给她:“店名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以后你若想吃,只能问我。”

    纳兰云蘅看着荷包,犹豫到底收不收。不收,她实在后悔;收了,面子上过意不去。哎,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口腹之欲重要呢?纳兰云蘅还没有想出结果,手中已被人塞了荷包。

    “收了吧,毕竟是我的赔礼呢。”

    纳兰云蘅嘴角翘起老高,但还是拼命压着:“那我就…勉强收了吧。”

    赵琯溪支着下巴笑,看她一会儿把荷包塞到左袖子里,一会又挪到右袖子,嘀嘀咕咕不知念叨些什么。

    纳兰云蘅好容易打定了主意,又看到对面儿赵琯溪一脸奸诈的笑,荷包猛的往回一缩:“送出去的礼如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我知道。”

    纳兰云蘅小声嘀咕:“那你还笑得一脸奸诈。”

    赵琯溪摸一摸脸:“我们什么时候去逛集市?”

    “嗯…我想逛夜市。”纳兰云蘅眨眼睛。

    “好。”

    “那…明天怎么样?”

    “好。”

    一连两个“好”字,赵琯溪没有丝毫犹豫。纳兰云蘅暗暗开心:可以狠狠宰赵琯溪一番啦!余光瞥到赵琯溪也在笑,禁不住纳闷:第一看到给别人花钱还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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