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漫天余晖,鱼珍珍已经谋划完备,只待诸臣散职。
清脆的青铜撞击声漾满殿中,七宝灯漏的缓缓移出一直花枝招展的大公鸡,一旁的小木人敲钟打鼓出来报时。
鱼珍珍手指轻敲案面,算计着时辰。
散值两刻钟后,是最容易成功的时候。
此时,诸位大臣都兴高采烈的回家,就算真有什么突发事件被召回也得再花上半个钟头的时间,这还是在立刻能将人寻回的情况下。
倘若朝臣突然来了兴致,比如约同事喝个小酒,或者换个路线拜访个亲友,那寻人要花费的时间更多。
穿上一身简单低调的衣衫,挑了几个机灵的宫娥,鱼珍珍像平常那样喊来仪仗,说要去官署一趟。
但是连钟秀宫都没迈出去,刚走到二道垂花门,仰面就撞上了薛猇。
薛猇满面怒色,联合几位太傅,大有三堂会审的架势。
鱼珍珍心中微凛,心道不会吧,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近几年她己经寻借口打发出不少身边的眼线,但这些人简直像野草,春风吹又生。这次又是谁?
她心中飞快的编织说辞,想糊弄过去。
然而薛猇已经走到了眼前。
鱼珍珍尴尬一笑,呵呵道:“薛公,薛公你听我解释。”
哪料薛猇丝毫不客气:“解释什么?陛下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鱼珍珍尬笑道:“我这般做自有我的道理。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薛猇却打断了她,怒道:“发脾气摔东西还有理了?陛下怎就不知爱惜物事呢!您可知这一摔摔了多少军饷?白玉圆壁是玉器也是礼器,怎可因一时之气就损毁至此?”
三位太傅在一旁狠狠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
???
鱼珍珍一头雾水,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是晨间那桩官司啊!吓了她一跳!
薛猇接着算账:“光此等规格的籽料便价值千金,更不用说精心镂刻完的成品,您可知这其中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将玉璧当做瓦砾一般抛掷,岂是明君所为?”
三位太傅在一旁摇头,撇嘴道:“不是不是。”
薛猇扭头,指着三位太傅道:“先帝苦心孤诣,为陛下集天下英才,更是请经世鸿儒教导陛下,难道这便是陛下对慈母的回馈?”
三位太傅齐齐低头,喟叹一声:“唉!”
薛猇满色严肃,“其余话不必多说,只望陛下今后能三省吾身,言行举止向太傅们看齐。”
鱼珍珍只有点头的份。
送走了薛猇,三位太傅立刻一脸严肃的围了过来,个个目光如炬。
李太傅率先起了个头:“陛下,损毁礼器是大错,无故责罚宫人更是大错!”
“没错,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刑责一致,方能服众 。陛下怎可乱发脾气,肆意迁怒,重伤无辜之人!”
“的确如此!陛下可知此举已在民间引起非议,眼下正四处传闻陛下刻薄寡恩淡漠无情,比菜市口杀猪的张屠夫还没人性。”
三位太傅喋喋不休,从君子之德说到治国之道,话密的都插不上嘴。
鱼珍珍一阵头大,忙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好不容易将人都打发走,又花了两刻钟功夫平复心情,鱼珍珍终于提心吊胆的走到东余门,望着巍峨气派的外东余门,抹了把汗,心道真不容易。
朱漆的大门上有脸盆大的铜环,浮雕着凶猛巨兽。值守的将士笔挺英武,头戴银盔,肩背羽箭,定时巡逻。
她抬头仰望飒飒幡旗,按捺下激动地心情,向行礼的将士开了口,威严道:“开门,寡人要出宫。”
守门的门将却蒙了:“啥,陛下在说啥?要出宫?”可是他们并没有提前收到任何通知啊。
自从三年前女帝出宫遇见意外,他们守门将的规矩就多了不少,各部的大人们拟定了严格的章程,无论哪个都得照规矩来。
可是女帝威名赫赫(其实是臭名远扬),令人闻风丧胆,谁敢去触那个霉头?
人都到眼前了,这可怎么办?众人不敢就这么放她出去,可是也不敢不放她出去,纷纷暗地里去瞅杨史熊,他是今日当值的中郎将。
杨史熊内心卧了个大槽,这是什么好运道,数道外门哪个都能走,为什么女帝偏偏选这个?还偏偏撞上他值班的日子?
他行过礼后,脊背微折,陪着笑脸回道:“陛下,出宫是一个大仪仗,行知监要开路,行设监要带上仪仗,今日怎么不见几大宦官衙门。”
鱼珍珍眼睛一瞪,喝道:“放肆!寡人如何行事还要和你报告吗?”
杨史熊额头沁出了汗,连连摆头,小心说道:“陛下,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宫内有规矩,臣只能依章行事,出宫要有青合殿批文和符牌,手续齐全才可放行。”
鱼珍珍心里发虚,她怎会不知出宫要手续,要是她有手续会选这个点出去?就是没手续才来此的嘛!真是死板!
眼见时间越发晚,鱼珍珍心中着急起来,很厉道:“寡人出宫还要手续?还要批文和符牌?你当寡人是什么?宫中豢养的猫狗吗?”
哦草,这话可太严重了,杨史熊噗通跪下,连连解释:“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
鱼珍珍却不放过他,逼问道:“内东余门我出得,外东余门我就出不得了?你好大的官威,是谁给你的权柄?寡人说话都不管用了是吗?”
杨史熊闻言,心中此刻一片澄明,鱼珍珍根本没有向国公们报备,也没有批文和符牌。
他心中愤怒,大骂内东余门那群勋贵公子兄,他如何不知道内门那群公子兄的鬼心思,真要拦怎么可能拦不住?
他们外门简直太被动了!
鱼珍珍要是出了宫,外东余门就是最后一道宫门,追责起来要担负主要责任,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从这踏出去,就算离了莒翠王宫了!
鱼珍珍要是没有出宫,在外东余门被拦住了,那她的怒火也会直接的喷向外东余门,而不会牵连已经放她出去的内东余门。
这般来看,那群公子兄不放她会承受巨大的火力,放了她却只担个小小的失职之责,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可是这般一来,外东余门的压力飙升,怎么做都是错!
杨史熊不是个二愣子,能凭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道做到中郎将,到底有两把刷子。
寻思片刻拿定主意,抹了把汗,陪笑道:“陛下,东余门有规定,只有主官亮符印才能开门,臣只是个副将罢了,眼下就算微臣叫门,也叫不开的,张郎将刚刚突然腹痛,去了宫厕。臣已经派人去寻,陛下稍等片刻。”
鱼珍珍只好站在城门口,巴巴的等这位张郎将。
而这位关键的张郎将此刻正躲在点将居和诸人玩骰子,他此番运道颇好,十把九赢。
点将居是郎将军士在宫内值班时休息的居所,禁赌。
众人听见屋外急促的脚步声,以为是来查房的,慌慌张张的把一应禁物胡乱藏好。
张汉中被打扰了兴致,十分不满,嘟囔道,“内廷的公子兄真是扫兴,平时里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折腾起人来倒是有两把刷子。”
刚不情不愿的藏好最后一枚铜板,大门砰的打开,余晖瞬间洒满房间,还没说什么,手底下的小卫官窜进来大喊:“中郎将,不好了,不好了!”
张汉中皱眉:“嚷嚷什么?你这小兔崽子慌慌张张干嘛呢?怎么,有人造反了?还是小柴国打到昭拂城了?这么没头没脑的。”
小卫官一脸菜色,几乎快哭出来了:“陛下,陛下要出宫。”
张汉中卧槽一声,要出宫?今日?
“在东余门等着呢。”
???
亲娘嘞,东余门,那是他的门啊!
南北东西四处大门,为何偏偏选在东余门!张汉中头大如斗。
上次出宫闹出那么大动静,才安分两年,又要开始折腾了?
他可记着那时可砍了不少宫人,撸了不少卫官。
“怎么回事?你仔细说。”小卫官赶紧把事情捡要紧的说了说,催促道:“大人,咱们快过去吧。”
“等等。”
张汉中手一扬,阻止小卫官,一张脸上沉静肃穆,再不见刚才的嬉笑之态。
“你把杨副郎将的话再说一遍。”
“杨副郎将说主官亮符印才能开门,大人恰好腹痛如厕去了,派我来寻您赶紧过去。”
张汉中心思急转,他与杨史熊都是赵郡良家子,在同一编队服过兵役,有过命的交情,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虽是上下级,但平日相互配合,默契十足,杨史熊明显话里有话。
东余门要主官亮符印才能开门,此话不假,但符印就在杨史熊身上,副官开了门也一样。
杨史熊明显是在寻借口不开门!
如果真心想让他赶紧回去,可以向陛下直说他回点将居检查值日表了,这也是正当理由,没什么可责怪的。但杨史熊明明知道他翘班回来躲清闲,却非说他腹痛如厕去了,这就值得玩味了。
人生有三急,憋也憋不住。
宫厕好几处,得花功夫寻。腹痛不已,可能是自己发了急病,也可能吃坏了肚子。
再者说寻太医也得费些脚程,至于究竟是不是去寻医了,寻了哪位医士,这谁知道呢?
他这么说是不想让他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