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这日满珩又如同往常一样,在书房坐到申时出门。

    娴枝端了碟糕点送去,道:“这几日天凉了,出门要添衣。晚上回来用饭么?炖的几样药膳都补身子。”

    满珩抬眼望她,似乎是不大习惯这样的殷勤,“不……我看看吧,如果事少,尽量回来。”

    他话说得迟疑,门口候着的车夫大概也没想到她今日会多问这几句,神色古怪。

    娴枝若无其事应了声,送他出了门。

    目送马车远去,杏蕊取了件宽大的斗篷披在她身上,道:“大娘子,咱们真要去呀?”

    “怎么,你怕呀?我只是去看看,又不是跟外头那个闹。若真是良家女子,为他张罗个姨娘也不是不行。”

    娴枝扣紧衣领,出门之前,又绕回了房中,揽镜自照。

    她嘴上话说得轻松,镜中神色却有几分凝重。她这样的出身,一生的仰仗也只有夫家罢了。可悲可叹,但又能怨得了谁去?如果满珩愿待她像寻常夫妻,不求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哪怕当她是个陪床丫头肯回房夜宿,给她个孩子傍身,她都不至于犯这个险,去偷偷跟着看他外面那个长得是圆是扁。

    满珩不肯碰她,起初几夜还是同床共枕,后来他直接搬了床褥睡在书房。

    娴枝从前话里暗示过满夫人一次,她装听不懂,话里话外讽刺是娴枝自己伺候得不好,留不住男人的心。听得她发笑。

    ——她自己又留住了么?满老爷虽然只抬了一个沈姨娘,但那些侍妾同外面的相好,简直数不胜数,怎么想得起来家中人老珠黄的糟糠妻子。

    可娴枝还不甘心呀。她明明生得这般好,难不成真要学那些青楼女子做派手段,硬生生祈求男人给肚皮播种?

    想到这,她胸口气闷,目光在桌上小匣子上转来转去。那里面就放着齐眉塞给她的小瓶,装着据说是夫妻房事必不可少的灵丹妙药……

    她刚双十的年纪,竟然要打起用这东西的心思了。

    娴枝凉凉一笑,将斗篷戴上,一副花容月貌遮得七八分严实。

    “走罢。”

    她几个月前便没耐住性子,扔了几个铜板差人去打听过,满珩常去的小院是满家一处房产,在城东僻静处,他说是在此读书功课,可好端端那么大个宅子不待,跑这里来做什么?

    娴枝从前忍住了没有再查,可这次实在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主仆二人大致知晓去那个小院的路线,悄悄跟在马车后面。娴枝打小就做了不少体力活,自然跟得上,反倒杏蕊喘着粗气连连喊累。

    只见那马车行了大约五六里路便停下了,拐进一处僻静巷子里,这巷子进去几十步便是那处小院,是满家的房产,满珩每次出门都说在此读书会有。

    可满珩却在这里便下了车,扔给侍从一把碎银,理了理衣襟便往反方向去了。

    ——不在这处小院?

    娴枝正在疑惑,一个身影自她身边晃过,她本来没在意,那人却驻了足,道:“大嫂?”

    她暗自一惊,心想怎么碰上这人?面上还是挤出个笑来,“二公子怎么在这?午饭用过了么?”

    他迟疑着看一眼天色,道:“用过了。”

    娴枝心中暗骂自己慌不择言,抬手捋了捋因为一路疾行有些散乱的鬓发,扯过杏蕊道:“这丫头嘴馋,想吃城西的豆糖,这不,饭后消消食走来陪她买,一不小心竟然走了这么多路……哟,好痛。”

    她弯下腰去,才发现刚才忙着赶路,脚底不知何时踩了一块碎瓷片,直直穿透薄履底,扎进脚掌,浸出不少血,一动疼得钻心。

    满彧垂眸,目光落在那血渍上片刻。

    她还在想这回可怎么脱身才好?满珩早不知道拐哪里去了!

    却听他道:“这瓷片嵌进去走不得路,附近有个小院,大嫂随我来吧。”说着瞥了眼正呆着的杏蕊。

    街上人来人往,显然是他不便出手去扶,杏蕊这才反应过来,忙扶着娴枝一瘸一拐地进了小院。

    这栖竹小院果然担得起其名,虽然地方不比满府宽阔,却清幽秀美,庭中翠竹错落,清香宜人,里面的书房更与外面喧嚣隔绝,唯有风过可闻沙沙轻响,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地方。

    满珩的侍从元驹正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刚张开眼,立马连滚带爬地过来,仓皇道:“大大大娘子!还有二爷……您二位怎么来啦?”

    他明显做贼心虚,杏蕊愤愤不平道:“大娘子怎么不能来?你做奴才的怎么在这偷懒,大公子呢?”

    “大大大公子……大公子去买书了,奴才们在这候着……”

    杏蕊还要再逼问,娴枝担心打草惊蛇,扔了个眼神过去制止她,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气势,道:“大公子不知道要买多少书,肯定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还不去帮忙抬书箱子?净会吃白食不做事!”

    “是是是,杏蕊姐姐,听您的,听您的!”他赶忙收拾好东西走了。

    杏蕊扶着娴枝到那张竹木躺椅上坐下,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一行字。这下不光跟不上满珩的行踪,自个儿还负伤了,可真是惨得没边儿。

    满彧道:“我去取药箱来。”

    望着他挺拔身影进了书房,娴枝小声道:“他怎么对这院子这么熟悉?”

    “大娘子不知道吧,二爷从小读书刻苦喜静,总爱一个人待在这小院子里,不许外人打扰也不要下人伺候,连大夫人来了也不一定能见得到他呢。所以二爷读书厉害,十七岁就中举,整个鹊城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她说着,骄傲地叉起了腰,好像是她考的功名似的。娴枝忍不住取笑她:“这么崇拜呀,要不要我同大夫人说说,你给二爷做个通房丫头?”

    “大娘子!”杏蕊不经逗,羞恼着狠狠掐她小腿一把,“又拿我寻开心……”

    “唉哟!轻点你……”

    主仆二人正在说笑,满彧拿着药匣子出来了。

    他半弯下腰,将药匣上小阀拨开,目光不经意间触及她那只伤脚。

    她身量纤弱,手和脚都生得修长好看,皙如凝脂。方才瓷片扎进脚掌,她为了自己查看伤势,坐下时就褪下了罗袜,一只莹白中透着淡粉的纤足露将出来。

    娴枝是穷苦人家出身,虽然父亲是个教书秀才,但也疏于对她的管教,打小就赤着双足在河边跑来跑去,注意到满彧的眼神,她这才后知后觉:女子在外人面前赤足似乎是不雅之举。

    杏蕊全然没注意到她的窘迫,从药箱里找出根银针,要帮她挑出碎片。

    可她夜里挑灯绣花熬坏了眼睛,目力不佳,手上力气也太莽,费了一番功夫,非但没挑出来,反倒弄得那点碎片陷得更深了,娴枝疼得鼻尖沁汗,又不好说她,只得抓着帕子不吱声。

    这时,满彧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来吧。”

    他半跪下身,将娴枝那只赤足放在自己膝上,一手拿起根细长的银针,专注地挑起碎瓷片。

    杏蕊大气也不敢出了,总觉得眼前这姿势有些令人脸红心跳,赶忙别过了眼去不敢看。

    娴枝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没有男人这样碰过她的脚。她咬着牙偷眼瞧他,人家神色镇静从容,毫无亵渎之意,如果这时候别别扭扭的,反倒显得是她自己做贼心虚了,只好绷紧了身子,将注意力放在伤口上。

    可他偏没有察觉娴枝上刑般煎熬的心思,停下动作道:“怎么了?疼?”

    她赶忙摆手:“不疼不疼……”

    谁知她坐的这张躺椅比打了蜡还光滑,这一伸手没撑住身子,整个人便直直般往前栽去——

    一声惊叫被硬生生咽回腹中,满彧眼疾手快接住了她,手臂恰好揽住那盈盈一握的纤腰,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这点重量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她恼人的发丝拂过他脸侧,有些发痒。她用的不知是什么香膏?那种甜腻花香他往常只觉得俗气,配她的明艳昳丽却正好,宛如迎风款摆的娇花一朵,晃得人心驰神摇……

    满彧面不改色,平和得好似没有一点涟漪的湖泊。

    唯有轻颤的羽睫暴露这位公子少见的心绪。

    这一幕可苦了杏蕊,她赶忙捂住眼睛慌不择路地往外走,几下踉跄险些摔倒,口中拼命道:“奴才什么也没看见!奴才去外面看看门关紧了没有!”

    娴枝顾不得疼痛,温热宽阔的胸膛将她两腮熨得绯红,挣了几下推开他重新坐正,匆匆忙忙地去穿鞋袜,“今日多谢二爷,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府去。”

    满彧理了理方才被她压出来的褶皱,声音有些哑:“记得吩咐人换药,我先走了。”

    他离开了,杏蕊才敢战战兢兢地进来,声音都有些哆嗦:“大、大娘子……”

    娴枝揉着脑袋,叹了口气,“今儿个的事,你可要把嘴捂严实了。我可不想被浸猪笼。”

    她心中也有些懊恼。做什么跑出来跟着满珩抓人?人没看到,还惹出这么一堆事,真叫人心烦意乱。

    说她不知道自己模样招人,那肯定是假的。她从前是做过些与男人眉来眼去的事,但也不过是为讨个三瓜两枣的便宜。如今好不容易进了正经人家的门,再不能出一点差错。

    更何况这是她丈夫的亲弟弟,满家最有声望的二公子!上赶着巴结他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今日恐怕他还误会是自己蓄意勾引,万一说给满夫人知道了,她还怎么在满家过下去?

    娴枝越想越恼,咬牙忍痛把鞋袜都穿上了,准备打道回府。

    谁知杏蕊刚搀着她踏出小院的门,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满珩的声音——

    “你不必送,我自己回便好。”

    声音简直温柔得能掐出水,浓情蜜意一听便知。

    他几时这般对自己说过话?更休说旁人了!

    ——莫非他和外头养的那个妖精就在此处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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