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娴枝心擂如鼓,与杏蕊慌张对视一眼。

    杏蕊胆小,想息事宁人,拉着她往后躲避,声音发颤:“大娘子,别叫大少爷发现了……”

    她跟着往后退了一步,突然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这时候想着躲了,可今日出来惹出一摊麻烦又是为了什么?

    她贺娴枝的确是草芥般轻贱的命,但也是堂堂正正的满家大娘子!今日见着那个外室小娘子,与她说开了,不用他白天黑夜地往外跑,哪怕是收进来做小,满珩若是有良心,说不定会看在这份上给她个孩子傍身。

    于情于理,都不能退!

    娴枝心一横,将细腕从杏蕊掌中挣脱出来,迈着有些趔趄的步子追了出去。

    还是慢了一步,满珩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她这才发现,栖竹小院附近,折返几步进去,有一条窄巷,里面藏着一处简陋宅邸,门虚掩着,显然是刚刚有人离开过。

    回想起不久前她看着满珩下了马车过去的方向,似乎正是这里……

    娴枝听见自己一颗心跳得砰砰响,不顾身后杏蕊压低声音焦急的呼唤,慢慢走了过去。

    纤白素手推开大门,她迈进去,随着门“吱”一声轻响,里屋传来含笑的声音。

    “不是刚走吗?怎么又回来?落了什么?”

    娴枝宛如被一道惊雷击中,登时被钉在了原地。

    ——她听得再分明不过,这是个男声!

    不是娇滴滴媚如丝的女妖精,满珩日夜跑出来相会的人,竟然……

    娴枝回想起新婚夜满珩那般反应,还有他莫名死去的两任娘子,还有满夫人对她过门至今没有身孕的放任态度……

    一阵清明拨开脑海迷雾。

    满家知道,至少是满夫人知道。

    ——却都瞒着她,让她嫁了进去。

    娴枝扶着门框的手抖得厉害,屋内人久不闻回应,大概觉得奇怪,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她生怕被撞个正着,赶忙收回迈进去的那只脚,将门带上出了窄巷。

    杏蕊这时才敢迎上来,担忧道:“大娘子,您脸色怎么这么差?嘴唇都发白了……莫不是里面那个妖精说了什么?”

    她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已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手脚冰凉。只得由杏蕊拖着她沉重僵硬的身体,一声不吭地回了满府。

    娴枝一颗心仿佛在湍流中撞得支离破碎的孤舟,回府后便整个人神思惶惶地瘫坐在椅子上。杏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祸事,又唯恐自己笨嘴拙舌添乱,许久才找到辙由开口:“大娘子,您头上的点翠簪子去哪了?”

    娴枝怔怔地抬手往发髻上摸索,果然空无一物。

    这是过门后满夫人送她的第一件首饰,用的是上好玉料,她不常戴,平日都用细绢裹着收好,今日要见她以为的外室妖精,有心撑场面才取出来戴上,没成想竟丢了。

    “大娘子,大娘子……”

    杏蕊一转眼便看见自家大娘子哭了,不是涕泪横流的狼狈样,一双愁目带着些微红,鸦睫一交,便有透亮的泪珠儿扑簌簌滚落。

    饶是同为女子,也为这“玉容寂寞泪阑干”的动人模样心疼起来。她忙拿起绢布给娴枝拭泪,“大娘子这是怎么了?一样首饰而已,大夫人心善,不会怪罪您的,大不了您说是奴才弄丢的,最多挨几杖罢了,奴才皮糙肉厚,不打紧。”

    娴枝摇头,“我不为这个。”

    “那是怎么了?”

    她张了张唇,将要出口的话却被一声苦笑掩住,垂首不语。

    跟人说了又能怎样?她现今这般境地,不是三言两语舒心话便能解了的愁苦。

    月上中天,满珩回来了。

    他进房时一身的水汽,娴枝以为外面落雨了,吩咐杏蕊拿了衣服来给他换。

    趁着整理衣裳褶皱的间隙,她抬首觑他神色,却只见空茫一片,窥探不到半分端倪,倒看得她更加心惊肉跳。

    晃神片刻,听他沉声对杏蕊道:“出去,门锁好。”

    杏蕊正在倒茶,大概是从未听见自家大公子这样沉肃的语气,拎茶壶的手惊得一颤,泼了些在桌上,惶然看她和满珩一眼。

    三人都凝滞了一刻。

    娴枝不知怎么想的,走过去用衣袖去擦那桌上水渍。

    眨眼间满珩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来,娴枝垂着脑袋,正好能看见他掌中紧攥着什么东西,细瞧正是她丢在城东偏巷的点翠簪子。

    杏蕊已将门掩上了,房中静得可怕。

    她仰头,满珩的确高大,脸却瘦削得有些过分,显得眼睛深凹下去,房中烛光昏暗,更衬得他轮廓陡峭,方寸眉宇间的阴影犹如化不开的浓翳,令人心惊。

    “你今日跟着我去了偏巷?”

    娴枝嗓子发涩,说出来的话却平静:“杏蕊想吃豆糖,我陪她去转转。”

    满珩“嗯”了声。他向来是僵木阴沉的模样,目光古井无波,在满家这么大的宅子里也没什么存在感,娴枝嫁进来侍奉了他这么久,第一次感到害怕。

    只一瞬的停顿,犹如凶阜扑食般,一只苍白却青筋暴突的大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喉咙。

    “骗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娴枝一声惊叫硬生生扼杀在嗓子眼里。

    她过去在几个男人间周旋,不是没见过歇斯底里的泼皮,那些人存着阴毒心思要报复她,眼睛里像有毒钩子,精光四射。满珩却不是这样,他眼里无光,声音和下巴颌都抖得厉害,这样的失控和绝望都尤为可怖。

    她挤不出一丝笑或从容来缓和,真切地感觉到满珩想杀了她,却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某些更深更庞大以至于她难以去细想的东西。

    “我什么也没瞧见!我没有进去!”

    颈上力道一松,娴枝犹如被人随意丢弃的绢布般瘫倒,大口大口呼吸着,盈盈一握的腰肢随着动作起伏,衣衫凌乱地堆叠起来,纤细的小腿在月色下衬得愈发莹白光洁。

    粗重的呼吸声在屋中突兀地响起。盛怒之下,他竟然欺身压了上来,双眼红得可怕。娴枝本来只是惊诧,扑腾着往前爬去,可下一刻,她竟感觉到他……

    怎么会?!他不是不能……

    就在她呆愣的短短间隙,满珩已经将她拽了回去,哪怕是个病秧子,男子这样的身型也有能绝对压制住她的力量,骨瘦如柴的手轻易将她的薄衣撕成破布。

    冬夜的寒意瞬间侵入,她拼了命地挣扎,声音染上哭腔:“爷,你放了我,和离,哪怕是休了我……”

    满珩脸上扬起怪异的狞笑,“你不是要孩子吗……你不要了?你不想要了?”

    他喃喃低语,近若癫狂,和平日里那个沉默麻木的满府长公子毫不相干。

    她到底不是养在闺阁里的娇小姐,见他对自己的哭泣求饶无动于衷,索性便不装了,细腕一扬疯了似地捶打他,“不要了!好男色的东西,娶妻就是想克死!满家都是吃人的,吃人的……”

    话音未落,满珩已经一个巴掌甩到她的脸上,打得她晕头转向发髻半偏,那张平日里娇媚如花的脸蛋添了血色,在灯光下平添几分妖冶。

    娴枝只怔了一瞬,便变本加厉地回击起来,手足一并乱挥乱踹,踢到他腿下,竟能感觉到那已经软绵,兴不起风浪了。

    ——到底还是扶不起来的泥胎药罐子!

    娴枝心中狠啐一口,想趁他吃痛逃开,满珩却做了件令她毛骨悚然的事。

    他弯下腰,在床脚处摸索一阵,掏出了根平日里用来拨弄炭火的木棍。那木棍接近婴孩手臂粗长,上面全是炭灰的黑烬。

    “——你不是怪我平日冷落你么?”

    满珩将那根木棍晃了晃,目光平静得可怕,“买来的东西也想兴风作浪了?知道你前头那两个怎么死的吗?”

    娴枝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在脸上划出泪痕,几片破碎的布料搭在身上,她抖得厉害,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满夫人不可能不知道满珩这些事!她叫人又有什么用?都是吃人的豺狼虎豹!

    过度的惶悚仿佛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恨不得将胸腔经络搅弄得血肉模糊。

    她不敢想象这样毫无尊严地死去或苟活着受折磨是什么残酷滋味儿。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大哥,休息了吗?明早去父亲那问安,他有话同你说。”

    是满彧的声音。清泉般冷冽,潺潺流过她焦灼的心,熨出一片清凉。

    满珩眼中终于恢复几分清明,却依旧面容扭曲,手中炭棍停在半空。

    虽然久久得不到回答,但门外人十分有耐心,不催促也不离开。

    僵持良久,满珩才道:“知道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满珩犹如突然被人从地狱中抓出来的修罗,望着自己的手和手中的炭棍,眼神厌弃,甚至一眼都没看还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娴枝,就推门而去。

    娴枝只觉得身子像一滩被冻硬了的烂泥,在惊悸中失去所有行动的力气,一点都动弹不得。

    这一长夜过去,她望着桌上烛泪流尽,曦光替了红烛,都没能再挪动半寸。

    直到杏蕊来敲门,怯怯出声喊了句大公子起了吗。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门口,只听一句低声惊叫:“大娘子,您这是……”

    昔日姣美动人的大娘子狼狈不堪,几乎完全光着身子,露出来的肌肤上全是淤青,手脚和脸蛋都冻得发紫,还有斑斑血迹。

    杏蕊慌忙解下外衫给她披上,“您这是怎么了?大公子,大公子呢?!”

    娴枝却只是哆嗦着重复:“带我走,带我走……”

    “这就是您的家,大娘子,您还想去哪里呀?”

    她浑身已经僵硬得无法自控,一句话还在唇齿间哆嗦着尚未出口,便听得院外传来一声尖厉刺耳的叫骂:“那贱人同大公子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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