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第三十章

    满彧今日进宫,的确遇到了不太顺心的事。

    咸淳帝将他召至书房,总得先过渡一下,便先东扯西扯地说了一堆,他神色淡淡地听着。

    闲话越讲,越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

    暖阳高悬,咸淳帝急得额角渗汗。也不知道是哪个烂舌头的宫人传出去的消息,这几日昭柔公主心悦满大学士的坊间传闻到处都是,偏她还在这节骨眼上让自己三番两次召他进宫来。

    他一个做皇帝的,倒做起牵线搭桥的月老来了。这不是把老父亲放火架子上烤吗。

    就这么过了一炷香时间,屏风后面传来茶盏轻响声。

    动静不大,却让人听得分明。

    咸淳帝脸色微变,知道是女儿在催促自己,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望着面前长身玉立的俊郎青年,试探道:“……满彧,你如今还未定亲吧。”

    这话是明知故问。其实早在三年前,满彧刚致仕时,咸淳帝就有过撮合他和昭柔的念头。

    只是,那时昭柔还没有开窍,又心疼她年纪太小,想让她在宫多住几年,满彧也说心系国业无心娶妻,此事只是一带而过,也就作罢了。

    谁知道,昭柔不知怎么想的,突然来同他说对满彧有意。眼看年岁到了,佳人才子怎么看怎么般配,他倒是乐得成全这桩三年前搁浅的亲事。

    不过这个满彧何等剔透心思,恐怕已经猜到了屏风后面那位是谁。

    咸淳帝一边心底暗暗埋怨自己女儿真是沉不住气,一边仔细观察着满彧的神色,怕他觉得昭柔太上赶着,长了他的轻看之意。

    令他满意的是,满彧一如同风吹不动的凝冰湖面端,面色静敛而恭敬,“回陛下,没有。”

    他话太少,咸淳帝还在回味着这五个字究竟有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就听见屏风后面又传来两声刻意的轻咳声。

    咸淳帝:……

    他不由得暗暗为这个心急的女儿脸红,但也无奈。再怎么样,她是大鄄最尊贵的公主,一点小性子无伤大雅,就随她去吧。

    “满爱卿,你还记得昭柔吗?她……”

    这句找补话音未落,就见昭柔公主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她今日着了盛装,鬓边海棠鲜红似火,却也压不住一张极明艳大气的美人面。仪态端秀,举止有度,比起那些闺秀少了温婉恭顺,多了骄傲从容,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毫不避讳地径直看向满彧。

    咸淳帝望着这个女儿,目光半是慈爱半是嗔怪。

    “父皇,您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他说。”

    竟是在给九五之尊下逐客令了。

    公主还未出嫁,哪有和一个外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道理?也好在他是自己的女儿,下人都被提早屏退,就算有知道的也没那个胆子往外说,不会损了她的名声。

    咸淳帝无可奈何,想到面前这人日后不久就是她的驸马,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只好听女儿的话,悻悻地出去了。

    满彧向她行了礼,随后便沉默地垂眸静立。

    昭柔公主将他打量了一番,面上依旧平静,心跳却不自觉地赶了几拍。

    这人远看是风度翩翩的如玉君子,一近看,这张俊脸着实摄人心魄,简直不像普通的朝臣。

    她见过不少美男,要么是空有皮囊的绣花枕头,要么是在她面前太卑谦,失了风度。但是,他无论面对一国之君,还是自己,都不卑不亢、温润有礼。

    也是,他这样的年纪就高中状元,被父皇钦点做了朝廷命官,家世也不差,多少会有几分气度在。

    但那又如何?历朝历代出了多少个状元,有才的人比比皆是,要多少有多少,可她这么尊贵美丽的公主,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

    想到这,昭柔轻哼了一声,在他面前坐下,理了理衣袖裙裾,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的东西,我捡着了。”

    闻言,满彧抬眸,对上她探究的目光,依旧不动声色。

    “不知公主说的是何物?”

    他声音沉稳平静,若不是那天反复拷问了那位女子,是否真亲眼看着东西从他身上落下来,连昭柔都要怀疑是不是弄错了。

    她冷嗤一声,从袖中掏出那个精巧的竹筒,取出画像,慢慢展开,“这女子是谁,不用本公主再说了吧?”

    满彧的视线慢慢上移,停留在那幅掌心大小的画像上。

    室内一片沉寂。昭柔公主忍不住放轻了呼吸,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那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这人虽是男子,可却有她见过最好看的一双眉眼。

    见他良久不言,昭柔以为这人羞愧得开不了口。

    她有些沉不住气,抬起下巴,语气倨傲地开了口:“说,你一个外男,私藏本公主的画像,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满彧凝雪般的神情终于有一丝松动,抬眸望她。

    这一眼看过来,昭柔到底是女儿家,脸皮薄,只觉自己双颊都烧了起来。

    其实,那日捡到画像打开,旁边的春桃眼瞎没看出来,她却望出来了,这女子的眉目有一二分像自己。如今就算是宫廷最好的画师,画像画出来也只有五六分相似。这笔触也许是他自己画的,所以不完全像也不稀奇。

    要知道,这普天之下的美人,除了她,还有谁有这样艳丽的面容和清贵的气质?

    所以她才将这画像收了起来,就等找个机会质问,这人是不是早就对自己情根深重,才画这么一幅画像,放在身边日日觊觎她?

    若是旁的男子,她一定要治那人大不敬之罪。但那日见过了这人的容貌和气度,她倒觉得,也没有那么可气了。

    没想到,她紧张地等了许久,这人才拱手向她回答:“微臣有罪,但这画像,并不是公主。”

    不是她?怎么可能。

    昭柔公主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怀疑这人是不是怕自己问他罪才不敢承认,心中有些不悦,“啪”一声将竹筒拍在桌案上,“你还想狡辩!”

    满彧静静盯了她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将腰弯得更低了些,语气依旧平静:“微臣有罪。”

    却也没有再解释了。

    想想也是啊,他解释什么?这画像当然是自己,他不肯承认,也许怕是怕他这样,会惊吓到自己,对他不满。

    哼!她才不是那种娇羞的小姑娘,处处都要怕被冒犯。

    昭柔思索一番,虽然还是对这人敢做不敢当有些不满,但也不怪他了,冷冷斜了他一眼,“把画像拿走。”

    满彧依旧垂着目光,将那枚竹筒收进袖中,从始至终恭顺地低着头,没有望她一眼。

    可昭柔平时见多了那些宦官或大臣在自己跟前巴结,偏又喜欢他这副模样,如同一株挺秀的劲竹,莫可摧折。

    满彧向她告辞。

    昭柔咬着牙,可说破天那画像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她也不愿在父皇面前揭破此事,看他领罚。

    既如此,不如就大发慈悲放他一马,也顺带考证一下他的人品。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下去吧。”

    回到韵园后,满彧听了骥风的汇报。

    他没有多说什么。天底下可以做生辰礼的东西多得是,换一样就行。

    只是,察觉骥风望着自己的古怪眼神,他不由得眉心微动。

    “……还有别的事?”

    骥风欲言又止,又叹了口气,才道:“公子,昭柔公主漂亮吗?”

    满彧:……

    没注意到主子复杂的眼神,骥风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从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远远瞧过她一眼,确实漂亮,与公子您也很相配。但是这公主尊贵是尊贵,她若进了府,恐怕就没多少安宁日子过了。”

    这话说的,好像昭柔公主明天就要被八抬大轿迎进府来。

    满彧没有理会他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无谓感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你是回不了内衙了,若是真感兴趣,送你净了身回宫伺候,倒能天天见。”

    被他这么一奚落,骥风不好意思地摸摸脖子,“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也知道自己多嘴了,理亏,声音很没底气。

    满彧略一沉吟,道:“你去库房,将那个雕流花纹的黑木箱取出来,烧了吧。”

    骥风微愣。他记得那个小木箱里是主子曾经顶珍视的东西,怎么说烧就烧了?

    不过,主子的吩咐自有他的道理,只好依言照办。

    门重新被掩上,满彧静了片刻,掏出袖中的竹筒。

    薄薄的画像接触桌案上的烛火,顷刻间,翻卷灰枯,化为尘烬。

    *

    一连忙活了好几日,明天胭脂铺就要开张,娴枝又在铺子里收拾到月上梢头,才准备回去歇息。

    将军府离七角巷有一段距离,等铺子开张,也为了方便,她就要搬到这里来住了。

    刚要走,就见有人进了门。

    这人青衣革带,看着也是个世家公子,也许是为心上人或者家中妻子来挑胭脂的。娴枝面带笑容去招呼他,语气遗憾,“公子,小店今日还未开张,您要挑货可明日再来。”

    他冷笑一声,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起来,“我是谁,你不记得了?”

    看清他脸的瞬间,娴枝登时觉得血液几乎凝固。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三年前,就是这人冲进她房中,将匕首抵在她咽喉上,险些要了命。

    曹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你来……做什么?”

    从鹊城到京城这么远,他莫非是蓄意报被欺骗之仇,来取自己性命的?

    听见这边动静不对,本来在库房收拾东西的白鸢走了进来,轻轻拍了拍娴枝的衣袖以示安抚,望向曹穆,嗓音散漫,“公子,太晚了。找我们家娘子做生意的话,还是明日再谈吧。”

    曹穆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娴枝,“你三年前,骗了我。”

    娴枝望着他衣着,猜想这人应该是来京城致仕了,如今是个武官。若真让他记恨上了,那可是大事。

    只好硬着头皮道:“那又如何?大公子完全没有碰过我。那晚他知道我撞破了你们的事,抄起棍子说让我像前面两位夫人一样惨死在他手下,我吓糊涂了,后来有人来了,他什么也没说就自己走了。”

    她在心中悲叹一声,因为抓小三的事被丈夫记恨,还被小三追杀,天底下做得这么窝囊的正房,大概只有她一人。

    听见这话,曹穆面上极端的仇恨终于被一丝茫然冲破,但很快又重新聚起怒火,“你胡说!他前面两位夫人死,与他有什么关系!”

    望着他满身贲张的肌肉,娴枝默默在心里掂量白鸢能不能应付得来,嘴上语气还是尽量平和,不想激怒他,“曹公子说没关系,那便没关系。只是不知道这账为何要算到我的头上?三年过去,若是大公子的死真是因为我,不等你出手满家人就会……”

    话说到这戛然而止。她想起来,自己当初离开满家也不是多光彩。

    曹穆完全不听她在说什么,“玉堰那么好的一个人,你竟妄想污蔑他!她们的死都是满家其他人造的孽,若不是有那黑心肝的从中作梗冤枉他,他在鹊城的名声何至于此!”

    其他人造的孽?

    娴枝敏锐地听出这话意有所指,难道满珩当年说的话只是为了恐吓她,其实害死那前前面那两个大娘子的,另有其人?

    尚在思考,曹穆说完方才那一通好像又勾起了痛苦回忆,手握成拳在自己胸口捶得邦邦作响,而后又重新死死瞪着她,似乎执意要将那些怒火尽数发泄在她身上,“你是他的遗孀,却行为不端,害他走后还被人嘲笑,你也该死!”

    遗孀?她那时已经不是满家人……

    他抽出腰间的刀冲了上来。

    娴枝万万没想到,这样也能被这人记恨报复,想往后躲,却看见白鸢稳稳地挡在自己身前。

    她虽然身型比男子纤细许多,可手中那把剑力挑千钧,轻而易举地接下了曹穆那一记刀砍,只听铮然一声,在这不大的铺子之内,两人已经开始缠斗。

    娴枝惊魂未定,一边担心白鸢打不赢,两人性命有虞,一边忧虑,他们打斗会将这好不容易收拾好的铺子弄得一片狼藉。

    她没那么多钱再重新置办了。

    好在白鸢身手真的极好,不多时便挑飞了曹穆手中的刀,

    娴枝眼睁睁见那刀飞出去,劈掉了一小块木柜的边角,心疼得要命。

    下一刻就见白鸢将剑身一转,直直将曹穆的手扎穿,钉在了木桌上。

    ……这大洞修补下来,又不知道要多少钱。

    曹穆痛哼一声,死死咬着牙没有喊疼,任鲜血流满了半个桌面,依旧怒瞪着娴枝,“有种你就杀了我!”

    “曹公子,你若是非要我家娘子性命,很难。你倒不是个怕死的,可我们不想平白无故吃官司,都是讨生活的人,您若是不放过我们,只好将你扭去官府。”

    白鸢面不红气不喘,声音甚至带着笑意。

    娴枝心想,曹穆虽然嘴上说得那么爱满珩,可即便如此,也没见他抛下曹家人与满珩私奔相守,可见他对这俗尘还是有留恋的,并非亡命之徒,顶多是血性上头,才对自己要打要杀。

    三年过去,总不能一直做小伏低,任人鱼肉。

    她耐着性子试着劝他:“曹公子,就算是满大公子肯定也希望你过好现在的日子,不要为这些无谓之事再去伤害无辜。”

    曹穆油盐不进,瞪着眼要骂她,白鸢及时握住剑柄一转,扎穿皮肉的剑刃将伤口残忍地剖开,一阵惨叫声瞬间几乎震破耳膜。

    曹穆面白如纸,昏了过去。

    白鸢不知从哪儿找来麻绳,动作麻利地将他捆缚起来。

    “跟他废那么多话干嘛?走,送官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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